王领队沉重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济仁堂古朴的门廊外，带走了诊室里最后一丝关于汪顺的激烈争论，只留下满室沉郁的药香和木济仁老爷子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色。他默默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动作缓慢，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疲惫。
木子然抱着那个已经不那么冰凉的铜药碾，像只终于等到暴风雨停歇的小动物，怯生生地从走廊拐角挪了进来。她脸上的药灰还没擦干净，眼睛红红的，带着未散的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爷爷……”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点鼻音，“汪顺他……他的肩膀……是不是……特别严重？” 她不敢问“能不能比赛”，只敢小心翼翼地探寻伤情。
木济仁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将最后一个茶杯擦干放好，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孙女写满关切和懵懂的小脸上。他没有直接回答关于汪顺的问题，而是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两味药材。
他左手托起一块色泽温润、质地坚实的茯苓片，右手拿起一小把颜色鲜亮、但形状扭曲干瘪的山楂干。
“然然，过来。”老爷子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
木子然不明所以，放下药碾，蹭到爷爷身边。
“你看这两样东西。”木济仁将茯苓片和山楂干并排放在掌心，“这块茯苓，采自深山老林，生长缓慢，吸纳天地精华，药性平和而力厚，是健脾安神、利水渗湿的良药。而这山楂，本应是饱满红润，健胃消食的上品，却因保存不当，遭了虫蛀，失了水分，变得扭曲干瘪，药力大损，甚至可能带上了蛀虫的秽气。”
木子然看着爷爷掌心的对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木济仁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声音低沉而富有力量：“我们中医之道，精髓何在？《黄帝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
他顿了顿，看着孙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
“最顶尖的医者，不是等到疾病如山倒、病人痛苦不堪时才去力挽狂澜。而是在疾病尚未形成、或者刚刚露出一点苗头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及时地干预、调理，将隐患消弭于无形！就像保护这块上好的茯苓，防潮防蛀，使其药性得以长久保存。而不是等到它像这山楂一样，被虫蛀空了，干瘪了，才想着去补救，那时纵然有回春妙手，也难复其本真，甚至可能为时已晚！”
他轻轻放下茯苓和虫蛀的山楂，目光重新落在木子然身上，带着期许和沉重：“你立志要做‘顶尖康复师’，尤其是面对汪顺他们这些用身体挑战极限的运动员，更要时刻谨记‘治未病’这三个字的分量！他们的身体，比常人承受着十倍百倍的负荷，任何微小的劳损、失衡，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临界点，被放大成足以摧毁职业生涯的重伤！你的价值，就在于用你的知识和洞察力，在他们身体这艘大船刚刚偏离航向、或者船板出现细微裂痕时，就及时发现，及时修补！而不是等到惊涛骇浪中船体崩裂、即将沉没时，才去当那救命的浮木！”
木子然听着爷爷的话，看着掌心那鲜明的对比，心头剧震！“治未病”……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之前对“康复师”模糊的认知！原来真正的顶尖，不是在别人生病的时候，治疗别人（虽然那也很厉害），而是这种润物无声的守护，是防患于未然的远见！她想起汪顺从泳池出来时习惯性揉捏肩膀的样子，想起他偶尔蹙起的眉头……那些被她忽略的、细微的“未病”信号！
“爷爷，我明白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就像汪顺的肩膀！如果……如果在他刚开始觉得酸胀，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就能用您的手法，配合药膳和理疗，帮他调理疏通，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 她的话戛然而止，想起了汪顺刚才那绝望崩溃的样子和爷爷那句“不能参赛”的宣判，眼神又黯淡下去。
木济仁看着孙女瞬间明悟又迅速黯淡的眼神，心中那点欣慰被更深的遗憾取代。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挽回的过往和对未来的忧虑：
“是啊……若是在‘未病’之时，尚可徐徐图之，调阴阳，和气血，固本培元，不伤根本。可惜啊……”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块温润的茯苓轻轻放在木子然手中，将那干瘪虫蛀的山楂干扫进了桌角的废料篓里。那一声悠长的“可惜啊……”，回荡在寂静的诊室里，仿佛在为那个倔强少年可能错失的最佳治疗时机，也为那个无法被说服的、充满风险的未来，奏响了一曲沉重的挽歌。
可惜啊，总有些事情，比身体更重要。
与此同时，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办公室里，灯光惨白。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王领队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最后一遍翻看着那份严苛到极致的训练计划，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关于木济仁诊疗意见的简要记录（隐去了“不能参赛”的绝对禁令，只强调了严重性和风险），最终，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站在办公桌前，像一尊沉默而冷硬石雕的汪顺。
“汪顺，”王领队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木老的话，你也听到了。他的诊断和意见，代表了国内相关领域的最高水平。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住汪顺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眼睛：
“放弃选拔赛决赛轮，接受木老系统治疗，彻底养好肩膀，目标放在更长远的大赛周期。 或者……” 他的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按照新计划，顶着风险，拼死一搏。”
“选哪个？想清楚再回答。这一次，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后果，你必须自己承担到底。”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方被沉重命运笼罩的斗室。
汪顺站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他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嘴唇抿得毫无血色。王领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他心上。放弃？意味着四年血汗付诸东流，意味着梦想在触手可及之处化为泡影！他眼前闪过训练池里无数个日夜的汗水，闪过金牌的光芒，闪过那些嘲讽轻蔑的眼神……他无法接受！
肩胛骨深处那熟悉的酸胀感，此刻仿佛化作了某种扭曲的勋章，提醒着他为之付出的一切。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孤注一掷、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疯狂。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我选第二条路。”
“训练计划，我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选拔赛，我一定要上！”
“奥运门票，我拿定了！”
“后果？我担！”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说完，他不再看王领队瞬间苍老下去的脸庞，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沉重的关门声在走廊里久久回荡。
王领队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与远在南京济仁堂里木老的那声“可惜啊……”，穿越了千山万水，仿佛在冥冥之中，形成了宿命般的、沉重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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