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一页页撕下，转眼就到了决定奥运门票归属的全国游泳冠军赛暨奥运选拔赛决赛轮的日子。比赛地点在上海东方体育中心。
南京，济仁堂后院。
木子然对着手机屏幕，莹白的指尖在购票APP和汪顺的聊天框之间来回切换，小脸因为兴奋和纠结微微泛红。她早就计划好了！翘掉两天药堂的“苦役”（爷爷应该能理解吧？），偷偷溜去上海！就坐在最靠近泳池的看台，兑现她当初在黄金海岸许下的“加油”承诺！她要亲眼看着他拿下那张门票！还要……还要让他看看，她答应他的事，能做到！
就在她准备点击“确认支付”的瞬间，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木济仁老爷子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神色焦急的福伯。
“然然！快！收拾一下，带上应急药箱，跟我去趟江北社区医院！”爷爷的语气是罕见的急促和不容置疑。
“啊？现在？爷爷，我……”木子然懵了，手机差点掉地上。
“刚接到电话，江北那边一个养老院突发群体性急性胃肠炎，上吐下泻，几十个老人中招，情况紧急！社区医院人手和特效药材都不够，点名要我们过去支援！”木济仁语速飞快，一边抓起自己的外套，“‘藿香正气’、‘葛根芩连’的药材赶紧备足！还有针灸包！快！”
木子然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去上海？看比赛？在这个节骨眼上，面对着几十位急需救治的老人？她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和焦急却沉稳的眼神，那句“我想去看比赛”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学医是为了什么？爷爷教导的“医者仁心”又是什么？难道能为了自己的私心，置这么多病痛中的老人于不顾吗？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的责任感在她心里激烈碰撞。最终，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将手机锁屏塞进口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知道了爷爷！我马上去备药！” 她转身跑向药柜，动作利落，眼眶却悄悄红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给汪顺发一条解释的信息。在疾驰向江北的救护车上，她手忙脚乱地帮忙分拣药材、准备器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其实是是林薇薇的询问或赛前提醒），她根本无暇去看。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屏幕彻底黑掉。那个关于“加油”的约定，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和一部没电的手机，无声地埋葬在了奔赴救治前线的路上。
上海，东方体育中心游泳馆。
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参赛选手的信息和倒计时。泳池碧蓝，水波不兴，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观众席人声鼎沸，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即将入水的运动员身上。
汪顺站在出发台前，做着最后的热身。他努力摒除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身体和即将到来的比赛上。但左肩胛骨深处那熟悉的酸胀感，在巨大的压力和赛前最后一次高强度热身刺激下，变得异常活跃，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持续地扎刺、牵扯。他用力活动了一下肩膀，试图用意志力压下去。
这次结束就好。
再撑一会就好。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观众席前排，那个他记忆中穿着鹅黄色裙子、眼神明亮的位置。黄金海岸那句脆生生的“下次比赛一定去给你加油！”，此刻莫名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她会来吗？那个总是发些无关紧要消息、却又寄来药膏（虽然被他扔了）的草帽姑娘？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发令枪响！
汪顺如同离弦之箭跃入水中！男子200米混合泳决赛正式开始！
蝶泳——第一个50米。汪顺的出发和入水依旧迅猛，但敏锐的观众和解说员立刻发现了一丝异常：他的划臂幅度似乎比平时小了一些，动作略显“紧”，没有那种行云流水的舒展感，水花也比平时大。这细微的差别，在顶尖选手的较量中，足以拉开差距！第一个50米转身，他排在第三位，落后领先的劲敌陈锐近半个身位！
仰泳——第二个50米。汪顺努力调整节奏，仰泳本是他相对稳定的泳姿。然而，在仰泳转蛙泳的关键转身瞬间，左肩传来的那阵尖锐的牵扯痛楚让他动作微微一滞！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滞和身体平衡的微小破坏，让他的蹬壁发力出现了偏差！出水时，他眼睁睁看着原本紧随其后的赵鹏凭借完美的转身瞬间超越了他！名次跌至第四！
蛙泳——第三个50米。这是汪顺的强项，也是他追回劣势的关键！他咬紧牙关，拼命蹬腿，试图用强大的腿部力量弥补上半身的不足。肌肉在燃烧，肺叶在嘶吼！他确实追回了一点差距，死死咬住了第三名的位置，距离第二名的赵鹏也仅差小半个手臂！看台上响起为他加油的声浪！
自由泳——最后50米冲刺！全场沸腾！汪顺如同受伤的猎豹，爆发出全部的能量，奋力划水！然而，左肩的酸胀和刺痛，在极限冲刺的爆发下，终于突破了临界点！每一次高肘移臂，每一次用力划水，都像有烧红的烙铁烙在肩胛深处！他的动作无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形！手臂入水角度偏斜，划水效率骤降！原本流畅有力的打腿节奏也因上半身的牵扯而变得有些紊乱！
在他旁边泳道的陈锐和赵鹏，却凭借着稳定的发挥和健康的身体，如同两台精密的引擎，越游越快，将差距一点点拉开！汪顺眼睁睁看着那两条代表着胜利的泳道线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拼尽全力，面目狰狞，喉咙里发出低吼，却无法阻挡身体背叛意志带来的速度流失！
触壁！
电子计时器定格。
陈锐第一，1分57秒25（破赛会纪录）！
赵鹏第二，1分58秒01！
……
汪顺第四名！1分59秒87！
一个与他巅峰状态相去甚远、甚至不如他几周前测试赛的成绩！
汪顺猛地从水里抬起头，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他第一时间看向大屏幕，当那个刺眼的“4”和那个让他无法接受的成绩映入眼帘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从难以置信的茫然，迅速转化为巨大的震惊、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崩溃！他狠狠一拳砸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将头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久久没有抬起。失败的苦涩、肩伤发作的剧痛、以及梦想破碎的巨大冲击，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观众席上，属于他的那片区域，有叹息，有鼓励的掌声，但更多的是一种惋惜。而他目光下意识扫过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那个说过要来加油的人，终究没有出现。
-
更衣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汪顺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和浓重的失败气息。队友们想安慰几句，看着他布满血丝、空洞又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都讪讪地闭了嘴。
手机屏幕亮起，是微信提示。他麻木地拿起。
【然】：[比赛结束了吧？怎么样？拿到门票了吗？加油啊！] （这条信息是在木子然手机充上电后，焦急又带着愧疚发出的，她并不知道比赛结果）
后面还跟着几条：
【然】：[之前手机没电了…江北那边突然有疫情，爷爷带我去帮忙了…对不起没去成现场…] （解释姗姗来迟）
【然】：[你肩膀还好吗？]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汪顺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没来？是因为去“帮忙”了？肩膀还好吗？一个巨大的、荒谬的讽刺感击中了他！在他拼尽全力却因伤惨败、梦想破灭、最狼狈最痛苦的时刻，……她发来了迟到的解释和关心？
一股混杂着极致失望、被“放鸽子”的愤怒、以及失败者脆弱的自尊被触碰的尖锐痛楚，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死死盯着那条关于“肩膀”的询问，仿佛看到了最恶毒的嘲讽！
他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飞快地输入，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气和迁怒：
【汪顺】：第四名！满意了？！
冰冷的、充满戾气的文字几乎要破屏而出！就在指尖即将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左肩胛骨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抽痛！痛得他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气！这股剧痛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瞬间的暴怒。
他看着那行充满恶意的文字，再看看自己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自厌涌了上来。把失败迁怒于一个没来看比赛、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伤有多重的人？他汪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堪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他没有发送那条伤人的信息，却也没有回复木子然任何解释和关心。他沉默地、用力地，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如同他们之间那点微弱而脆弱的联系。从那天起，汪顺的微信头像，再也没有在木子然的消息列表里亮起过。那些带着笨拙关心和分享日常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黄金海岸那点微澜，上海看台的失约，泳池边的惨败，以及那条未发出的恶语和冰冷的关机……共同构筑了一道无形的、名为“僵局”的高墙，横亘在了十八岁的泳池少年和立志康复的医家少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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