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木家宅邸的书斋“墨耕轩”内,光线柔润。木子然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手边一盏薄胎甜白釉瓷灯散发着温润的光。她正研读着一卷字迹工整的清代医案手稿,指尖划过纸页上记录的复杂脉象描述,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旁边一张宣纸上勾画着经络走向简图,口中低声诵念:“……脉沉细而涩,左关独弦,此肝气郁结,经络失畅……” 她的世界,此刻只有眼前跃动的墨迹与人体无形的气机流转,纯粹而安宁。
而仅隔着一方雅致庭院,位于主宅另一翼的“风入松”茶室内,气氛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敛。木济仁、木正宏、苏婉三人围坐在一张素雅的榆木茶盘前,新泡的蒙顶甘露茶香袅袅。福伯垂手侍立在稍远的隔断旁,目光低垂。桌上,摊开着一份纸张精良、标题为《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化医学人才计划——中西医整合运动康复方向(特殊培养通道)》的文件。这份计划书是王伯早些时候低调送来的,此刻静静地躺在茶盘边缘。
“这份计划……”木济仁端起茶盏,没有直接评价,目光却落在儿子儿媳脸上。
木正宏拿起文件,快速浏览了前两页关键部分,眉头微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哦,这个……就是王伯说的那个国外桥梁项目吧?有点印象。”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如同在谈论一份普通的商业简报。“国内两年,冲的是中医拔高和现代康复核心浓缩,强度不低。”他翻过一页,指尖点在某行文字上,“海外这段嘛……UCL、梅奥这几个地方是好,但时间……”他抬眼看向妻子苏婉,带着一种“你懂我意思”的神情。
苏婉微微前倾,拿起文件,目光落在“国际临床研究与实践”的部分。她看得不疾不徐,保养得宜的脸上神色温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好是好地方,机会也确实金贵。可这也太……费孩子了。”她轻轻放下文件,像放下什么有些重量的东西。
“两年国内我都没说什么,”木正宏啜了口茶,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关键是海外。喏,这上面写着呢——”他随意指着文件上一段描述,“完成目标导向学分和研究认证,时限不定(Significant time commitment required for completion, may vary considerably)… 这说的多好听,‘时限不定’,”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不认同的轻笑,“实际呢?我今早碰到老万,他闺女在梅奥那个类似的项目熬了快四年了,才做到课题中期报告。人瘦了一圈,头发大把掉,她妈愁得不行。”
苏婉轻轻“啊”了一声,眼中泛起真切的担忧:“王家那小丫头我也见过,多灵秀的孩子。这要在外面苦熬多少年才算个头?”她看向木济仁,“爸,您看呢?这路子好是好,可让然然这么个年纪去……”
木济仁捻着手里的老山核桃,发出轻微而圆润的摩擦声,他的目光在文件上停留片刻,又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棵郁郁苍苍的古松,缓缓道:“万山丛中路可攀,未必强求最高巅。溪绕竹篱风光好,亦是一段好人间。”
老爷子语气平和,带着通达的智慧:“顶尖的平台固然有其光芒,但也带着难以忽视的重负。非寻常心力可承其重。为医者,贵在精诚仁心,贵在学以致用,造福一方。何必舍了眼前这安稳踏实的本土沃土,非要去那远山峻岭,担那无期的辛苦?”他看向儿子儿媳,目光温润,“国内的天地,足够她施展所学。南中医的师资,老福(福伯)能指点的药堂实践,加上我们自己能整合的资源,难道不能让她稳稳当当地成为一位受人尊敬、技艺精湛的好医生?何苦要让孩子去跋涉那条注定充满辛劳和未知的路?” “顶尖”并非必须,安稳成就更显珍贵。那份顶尖的光环,与其说是阶梯,不如说是枷锁。
这番话,清晰地传递了老人对“平凡成就”的肯定和对“艰难攀登”的不认同,彻底击中了木正宏和苏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爸说得太对了!”木正宏立刻点头,神情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释然,“我们然然有这份心(学康复),有这个底子(中医),在南京中医药大学下去,出来肯定也是一流的康复师!何必非要跑到国外去弄那个不知道猴年马月才熬得出来的‘金字招牌’?” 他的语气里带着骄傲,也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的女儿,不需要用那种极端艰难的海外“认证”来证明她的优秀和价值。木家的女儿,本就已经足够优秀。
苏婉更是连连点头,眼中忧虑尽去,只余下对女儿的心疼和认同:“对!对!就是这个理儿!那么苦的路,让别的能吃苦的姑娘去走吧。我们家然然,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学出来,就最好不过了!学好了本事在国内,一样能在汪顺、在需要的人身边发挥大作用!何必远渡重洋?” 母亲的心,只愿女儿轻松顺遂,那些虚名的巅峰,于她眼中远不如女儿的笑容珍贵。
“那这份计划书……”木正宏看向父亲。
“搁那儿吧。”木济仁语气随意,手指点了点桌面一处空位,“当个参考,也算知道学校有些什么动向。”他目光转向福伯,“老福,过两天帮小然把她书房里那些关于运动生理学的新书摆到显眼点的地方,让她多看看现在国内顶尖康复中心引进的新技术资料也一样有用。”
“是,老爷。”福伯恭敬应下,眼神平静无波。
木正宏伸手,像处理一份普通的待归档文件一样,将那份装帧考究的计划书轻轻合拢,随手递给了福伯:“收一下吧,放到书架后面那格就行。” 动作自然随意,没有刻意隐藏,但那份轻视和不再考虑的态度显而易见。
计划书被福伯无声地拿开,收进了靠墙书橱最下一层的普通资料盒里,旁边是几本中医杂志和养生食谱。这个位置,通常只有福伯整理时才偶尔翻动。茶盘上只剩清茶袅袅,话题也自然地转到了时令汤品和对木子然接下来假期安排的轻松建议上。
墨耕轩内,木子然刚刚落下最后一笔,在宣纸的简图旁写下注释:“行间、太冲可平肝,辅以肩井、风池疏风解郁……”她轻轻吹了吹半干的墨迹,唇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完全不知晓一墙之外,“风入松”的茶烟散尽后,曾有一份通往世界之巅的特殊路引被长辈们以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为你好、不必受那辛苦”的温柔决断,悄然束之高阁。
月光如水,静静洒进墨耕轩,流淌在医案古籍与墨迹未干的心得之间,勾勒出少女潜心向学的沉静轮廓。那条充满了不确定性、挑战与无限荣耀可能性的道路,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已被彻底忽略。平安喜乐,岁月安稳,这就是木家为她选择的、他们心目中最圆满的幸福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