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穹顶之下,机场永远是一种恒定的喧嚣。滚动屏幕上冰冷的光不断刷新着飞往世界各地的航班信息,广播提醒着时间和登机口,混和着行李箱滑轮滚动、各种语言交谈的低沉嗡嗡声,构成了一首永不停歇的离歌。
木子然一家并没有扎堆在熙攘的普通值机柜台。她被领到了一个相对安静、装修更具私密性的专属通道入口处。几件行李在推车上,由一位穿着整洁制服的地勤人员负责处理后续托运。木妈妈依旧那身米白色套装,只是外面加了件质地精良的薄羊绒大衣,显得优雅又从容。陈叔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
汪顺果然如他“执意”所承诺的,来了。他穿得很干净,简单合身的深色夹克配牛仔裤,头发显然是精心梳理过的,整个人在机场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清爽挺拔,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下午飞奔而至时的朝气判若两人。训练后的高强度冲刺和下午的“偷溜”终归是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
他紧跟在木子然身边,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
流程进行得安静而高效。护照核对,登机牌打印,行李标签挂好推走……所有操作在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空间内迅速完成,几乎没有任何需要他们长时间等待的环节。显然,木子然或者家里的安排,最大限度规避了公共区域的拥挤和麻烦。
“好了,然然。”木妈妈最后轻轻拥抱了一下女儿,语气带着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放手让她去飞的平静,“落地了第一时间给我报平安。学习重要,身体更重要。遇到难处别憋着,家里都在。”
“知道了妈,您和陈叔路上也小心。”木子然回抱母亲,声音平稳。
陈叔微微躬身:“小姐,您保重。一路平安。”
母亲和陈叔适时地向后稍退,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人群的喧哗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这个小小的区域之外。只有行李推车被推远时滑轮轻微的咕噜声,还有远处航班起飞引擎加速的巨大嗡鸣,隐隐传来。
空气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汪顺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下午跑来的冲动和笃定,此刻被离别前巨大的空洞感堵住。
木子然看着他微抿的唇线和有些执拗的眼神,先打破了沉默。她把手中那张薄薄的登机牌随意地折了两下,塞进外套口袋,然后抬眼看他,语气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嫌弃”:
“真跑来了?你教练……”
“晚训……真的挪了!”汪顺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看到木子然那双明澈冷静、显然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又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后面几个字带了点虚,“嗯……就是会加练到很晚……”
木子然“啧”了一声,没揭穿他这漏洞百出的谎话。她伸手,不是拥抱,而是直接把他夹克的一侧衣领翻好,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就知道蒙我。回头被加练到半夜,别跟我哭。”
她抱怨着,指尖拂过他肩颈紧实的肌肉线条,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汪顺从这抱怨里清晰地听出了心疼,胸腔里那股堵着的东西酸酸胀胀地化开了一点。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下午隔着栏杆的犹疑,而是结结实实、不管不顾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很紧,带着一种要把对方揉进骨子里的劲儿。他身上的味道——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一种很难说清、仿佛被游泳池水汽浸润过的独特气息——瞬间包裹了木子然。
木子然被他箍得差点喘不过气,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下午那个闷在他怀里的笑没出现,这次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甚至也将脸埋得更深了一点,贪恋这最后片刻熟悉的温暖和坚实。
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高强度训练后尚未完全平复的微喘。
“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的。”汪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手臂收得更紧了,“按时吃饭……别……别光顾着读书读到后半夜……” 他试图叮嘱,却发现自己能说的实在有限,远远比不上她懂的专业知识,最后只能笨拙地重复着最基本的生活琐碎。
木子然在他怀里点头,鼻尖蹭过他胸前柔软的布料,发出一个模糊的“嗯”。
广播再次响起,精准地报出了她的航班号,即将开始登机。
时间像瞬间被拧紧的发条。
汪顺猛地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下午那个笑着说明年再见的傻小子不见了,此刻的汪顺,眼底是运动员特有的、关乎目标的锐利与郑重。
“等我!”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坚定,“等我拿到下一个……第一个!我一定去!” 不是“会去看你”,不是“争取去”,而是“我一定去”,带着破釜沉舟、必须实现的决心。这份决心,不仅仅是为了奔赴她,更是他在自己战场上的绝对誓言——只有赢了,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到她面前。
木子然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颗被学业和未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心,此刻清晰地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涌入一股温热而有力的情绪。她不想说什么煽情的告别话语,但有些东西,必须当面说清。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折过的登机牌,边缘有些毛了。她用手指将它一点点展平,然后非常郑重地、塞到了汪顺手中。
“拿着它。”木子然的语气罕见地带了一丝命令以外的、属于恋人间的“不讲道理”,“收好了。等你有资格……把它带到斯坦福的泳池边来找我。”
这不是一张廉价的便条,这是她的登机牌,是她此刻通向未来的凭证。她要他用实实在在的成绩,换一张同类的凭证,重新回到她身边。
汪顺低头看着掌心那张被体温捂得有点暖意的登机牌,上面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航班号、目的地。他猛地攥紧,坚硬的纸质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和真实感。他抬起头,眼底赤红一片,狠狠点头:“好!” 一个字,重逾千斤。
登机的催促广播第二次响起,更具压迫感。
木子然最后看了他一眼,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不舍和那如同淬火般凝练的斗志。
她微微踮起脚,没有吻,只是用额角轻轻地、短暂地抵了一下他的额角。一个无声的、属于他们的碰触礼。
“走了。”
她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转身。
汪顺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拉住她,最终却只是停在半空,然后紧紧攥成了拳,那张登机牌深陷在他掌心里。
他没有再出声挽留,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座沉默的山丘,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纤瘦却挺直如松的背影。看着她走向那个特殊通道的闸机口,向她身后注视着他的母亲和陈叔最后点了下头。
在即将通过闸机口、身影即将消失在通道前的最后一瞬,木子然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几米的距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带着一种冰冷的锐气,准确地砸在汪顺的心上:
“汪顺。”
他猛地屏住呼吸。
“记住那个不能破的约定。”
只一句,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但汪顺浑身一震。他太明白了。那不是什么“有空多联系”的温情约定。那是深夜自习室冰冷微光下,隔着遥远太平洋的、她用决心铸造的铁律:不准打封闭!不准把身体提前耗垮!在她回来之前,给她顶住了!
“知道!”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破开情绪的决绝,“等你!”
木子然没有回应他的吼声。背影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她径直刷开闸机,身影彻底融入了通道柔和的灯光和前方未知的深邃之中,没有一丝迟疑或留恋的停顿。
汪顺握着登机牌的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空荡荡的通道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混合着离别的酸楚和对未来熊熊战意的一口气狠狠压回最深处。
他低头,再次摊开掌心,小心翼翼地抚平那张承载着双重意义的登机牌褶皱,仿佛捧着无比珍贵的战利品。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它揣进靠近心脏位置的内袋,拉好了夹克拉链。
他转身,向一直静静等待他的木妈妈和陈叔深深鞠了一躬:“伯母,陈叔,麻烦你们了。我……我回队里了!” 说完,不等回应,大步流星地朝着与通道入口相反的方向,几乎是用跑的,冲出了出发大厅。
夜幕深沉,机场外灯光如织,映照着他奔跑的矫健身影。他跑得很快,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奔向属于他的冰冷池水,奔向即将到来的加练,奔向那必须要去搏杀、去赢取的……重新站在她面前的资格!
目的地只有一个——等她!用最快的速度,最强健的身体,和最耀眼的成绩!
那张带着她名字和温度的登机牌,紧紧贴着胸膛,如同烙印,也如同一道无声的咒语:等我! 他奔跑的影子被机场明亮的灯光投射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是在追逐着时间本身。
而此刻,正在通道内大步前行的木子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走过铺着柔软地毯、安静得只听见自己脚步声的通道,将方才闸机口的对峙与汹涌的情绪隔绝在身后,深埋于心。
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刚刚起飞的航班闪烁着红色的航灯,奋力爬升,冲入夜空。她抬起头,目光追逐着那不断拔高的光点,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在最深处,点燃着与那奋力爬升的飞机引擎同样执着的火焰。
她的旅程刚刚开始。而大洋彼岸那个人奔向她的征途,也在同一个星空下,轰然加速。
誓言无声,却震耳欲聋。诺言落地,便只剩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