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某日整理旧物,翻出一叠旧信。信封已然泛黄,字迹亦如蒙尘,模糊了。其中一封是母亲寄来的。
捏着薄薄的信纸,指尖微颤,恍惚间,又听见当年倚着门框送别我的声音。
那时每回离家,母亲必立在门槛之内,目送我远行。门框如画框,框住她瘦削的身形。深陷的皱纹里嵌着煤灰的颜色与辛劳的印记。她总是不多话,只是眼波脉脉,随着我的背影愈远愈深,直至我转过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
那目光,便仿佛被生生折断,骤然跌落在门槛之内了。我每次回头,总见她仍倚在门边,木门框便如一个方正牢靠的画框,将母亲的身影镶嵌其中,永久钉牢在我心上。
后来,隔壁住过一位沉默寡言的邻居。日日忙碌,早出晚归,彼此不过点头之交。谁知一个冬晨,他竟无声无息地搬走了。
待我发觉,那扇门早已紧闭,门锁之上,竟已挂满薄薄一层尘埃。门前空留下几盆枯萎的花,花枝枯槁,如凝固在时光里的挥手。心中不由泛起微澜:原来连一声道别也无缘,人便已消尽于茫茫人海,如尘消散。
再后来,我自己亦成为送行者,站立在月台之上。列车缓缓开动,车窗里孩子的脸渐渐模糊。我挥手致意,却忽然惊觉,自己仿佛也正立在门槛之内——如同当年门框后的母亲——被框在月台冰冷的水泥边框中,框在时间那长长的画幅里。
窗外景物奔流如倒淌的河,隔窗相望,彼此身影渐渐洇开,终于各自消失在对方视野的尽头。
送别的姿态如轮回般重现,其本质却从未更改。
人生于世,一次次启程,一次次送别,其间横亘着无数道有形无形的门。门内门外,彼此凝望。
我们皆在各自的门槛内,目送他人背影远去,同时,也被他人目光牵扯,成为那渐行渐小的背影。
门限如界。我们互相成了对方世界里一道移动的影痕,愈行愈小,愈行愈远,直至融入天际线。
站台人声渐息,列车早已远去。我回过神,仍孑立月台。送行者大多散尽,空旷处只剩零星几人。
蓦然彻悟:在岁月无情的行旅中,我们其实皆是他人路途上的过客,亦在他人之目光中渐行渐远,直至轮廓模糊,消融于时间深处那无垠的苍茫。
人生之离别,原来皆始于门槛内外的遥望。而一切远行,终不过是在跨过一扇扇门扉之后,最终将自己也走成他人眼中一道淡去的、终将消散的影痕。
门内人送门外人,门外人终成门内人。送别的目光流转不息,门里门外,往来皆是旅人。
那时间可否眷顾我们,哪怕只有一片刻也好,我始终想要再看你一眼……
无论是隔着屏幕,亦或是一道窄窄的缝隙。
等到那时,我们哼着幼时稍显幼稚的歌谣,亦步亦趋……走向最后一站,坐满全程,变成我们最后无声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