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足以将尖锐的棱角磨平,将撕心裂肺的痛楚沉淀为一种习惯性的沉默。
此刻,江屿站在音乐厅辉煌舞台的中央,成为聚光灯下唯一的焦点。
他微微欠身,向台下那片由模糊光影和无声掌声组成的海洋致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片海洋于他,是一片永恒的、没有声音的荒漠。
他右耳廓后那个微小的助听设备,所能捕捉的,仅仅是经过高度电子化处理后的、失真的节奏骨架和旋律轮廓,以及永不停歇的、恼人的背景白噪音,如同永不消散的沙暴。
今晚首演的作品,是一部宏大的交响诗。
无人知晓,那磅礴乐章的核心动机,那如同星河低语、命运叩门的主题旋律,正是脱胎于那首早已遗失在十年前暴雨泥泞中的《星尘奏鸣曲》。
是他用十年光阴,从记忆的灰烬里一点点拼凑、重塑、无数次在无声的琴键上模拟震动,最终艰难地赋予其新的血肉和灵魂。
每一个音符的诞生,都伴随着当年那场暴雨的回响和林晚最后那声绝望的尖叫在他脑海中的无声重放。
潮水般的掌声……他只能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终于平息。
他回到后台,那束洁白的栀子绢花安静地躺在化妆台上。
旁边,是那个未曾拆封的牛皮纸包裹,空气里弥漫着演出后的松香、汗水以及一种空洞的疲惫。
他拿起包裹,指尖再次触碰到那道干涸的水痕,像是触摸到岁月结痂的伤口。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沿着边缘,他缓慢而坚定地拆开了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一个老式的、黑色塑料外壳的便携式磁带录音机。
样式陈旧得足以放进博物馆,表面却异常干净,几乎没有磨损的痕迹。
机器下面,压着一盘同样老旧的TDK空白磁带,透明塑料壳里的棕色磁带卷得整整齐齐。
磁带侧面的标签上,贴着一小片早已枯黄变脆的栀子花瓣,旁边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个褪了色却依旧清晰的小字:
“给十年后的江屿。高二(3)班,林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
江屿的手指僵硬地拿起那个小小的录音机,冰凉的塑料外壳紧贴着掌心。十年光阴的重量,似乎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方块里。
他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同样小小的播放键。指尖悬停在按键上方,微微颤抖着。
化妆间里一片死寂。外面鼎沸的人声、工作人员收拾道具的碰撞声,甚至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沉默的老旧机器,和里面可能封存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十年前,来自那个栀子花开的季节,来自那个在琴房窗外踮着脚尖、发梢沾着花瓣的少女。
会是什么?一声迟到的问候?一句未能说出口的道别?还是……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遏制那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微弱希冀的洪流。
指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按下了那个小小的塑料按键。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啮合声响起。紧接着,是录音机内部马达开始转动时发出的、低微而稳定的“沙沙……”声,如同时间之河在狭窄的磁带轨道里重新开始流淌。
几秒令人窒息的空白“沙沙”声后,一个声音,带着穿越漫长时光的微微失真和电流杂音,猝不及防地、清晰地刺破了后台化妆间凝固的空气:
“江屿……”
是她的声音,林晚的声音……
比记忆中更青涩,更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小心翼翼的紧张,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湖,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声音,这久违了整整十年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江屿记忆深处锈死的闸门。
十年间被刻意压抑、用无数专业训练和无声乐章去覆盖的过往,裹挟着那个初夏所有的光影、气息和心跳,轰然倒灌……
“……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这个。也不知道十年后的你,会在哪里。” 磁带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背景里有极其微弱的风声,还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我把它埋在那棵最大的老栀子树下了。就是琴房窗外那棵。老师说它根很深,能活很久很久……”
背景里隐约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似乎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录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羞涩。
“我…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的眼睛。”
“我,喜欢你……”
录音机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声,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少女鼓起了天大的勇气。
“每次你弹琴的时候,看着琴键,或者…或者偶尔看向窗外的时候,你的眼睛…里面有光………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不,比星星还亮…像…像藏着整个旋转的星河…”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梦幻般的呓语,却又无比清晰真挚,“我…我不敢看太久,怕被发现…可又忍不住想看……”
磁带空转的沙沙声填补了短暂的空白,像无声的心跳。
“还有…谢谢你写的《星尘奏鸣曲》。” 她的声音忽然轻快了一点,带着纯粹的喜悦,“张老师说我们肯定能拿冠军!我觉得…我觉得是因为你的曲子太美了!真的!…像把天上的星星一颗颗摘下来,串成了声音……” 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重新变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低语,“江屿…你知道吗?和你一起唱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颗小星星,被你指间的光…引着…在星河里飞……”
录音机里,少女的声音消失了。又是那单调、永恒般的“沙沙”声,持续了漫长的几秒。
仿佛她在积攒最后的勇气。
然后,那清泉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微微的哽咽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屿…我…”
“我……”
“我喜欢你。”
“真的…好喜欢。”
最后的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被淹没在沙沙的背景音里,却又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微微的哽咽,清晰地烙印在空气里。
“咔哒。”
磁带走到了尽头,自动停止了转动。
沙沙声消失了。
死寂……
化妆间里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令人耳鸣的死寂。窗外隐约透进来的城市夜光,在地板上投下冰冷僵硬的几何图形。
江屿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台早已停止工作的录音机,塑料外壳的冰冷透过皮肤,一直渗进骨髓。他低着头,视线凝固在化妆台光滑的漆面上,那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和那束永恒盛放却毫无生气的白色绢花。
十年。
十年间,他习惯了无声的世界,习惯了用指间的震动代替耳畔的旋律,习惯了在记忆的废墟里打捞星尘的碎片。
他以为自己早已在命运的废墟上重建了堡垒。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场暴雨、那声尖叫、那几页在泥泞中模糊的乐谱,连同那个在窗外踮脚偷听的少女身影,一起封存进了名为“过往”的琥珀。
然而,这盘迟到了十年的磁带,像一个冷酷的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那看似坚固的棺椁。
少女青涩而炽热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
她埋下这滚烫心事的时刻,正是他们即将踏上舞台、摘取星尘桂冠的前夕。
她怀着怎样隐秘的欢喜和期待,将这份心意托付给那棵根深叶茂的老树?她可曾想象过十年后他听到时的情景?她绝不会想到,就在这盘磁带深埋地下的那个夜晚,就在咫尺之遥的琴房窗外,命运已经挥下了最残酷的镰刀。
她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江屿——不要!!!”,成了他坠入无声深渊前听到的、关于她的最后绝响。
那棵承载了她所有羞涩期盼的老树,却在同一场风暴中,成了将他拖入黑暗的帮凶。
她埋下心声的土壤,浸透了他受伤的血。她对着录音机倾诉“喜欢你眼睛”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双盛着星河的眼睛,很快将再也无法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
十年后,磁带里的声音依旧鲜活,带着栀子花的微香和那个夏天傍晚的温度。而此刻站在这里的他,耳中只有永恒的寂静和恼人的白噪音。
少女清泉般的声音,于他而言,已是隔着重洋传来的、来自沉船的微弱回响,带着无法跨越的时空鸿沟的冰冷失真。
十年光阴,像一条无法泅渡的冥河。她在彼岸,声音鲜活如初。他在此岸,世界寂静无声。
那盘磁带,不是通往过去的桥梁,而是冰冷地丈量着这道深渊宽度的标尺。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那束绢花,而是抚向自己的右耳廓后方,指尖触碰到那个微小的、冰冷的助听器。
那里面,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沙沙白噪音,如同时间的灰烬,永不停歇地洒落。
录音机小小的塑料播放键,在化妆台顶灯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声如同遥远的潮汐……
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