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宫殿在天空高处悄然浮立,仿佛自九天裁下的仙境一角,只靠几缕薄云轻轻托住,便悬垂于人间上方,高远而不可及。
那上面的人时常低头俯视,以悲悯的目光扫视着下面渺小如蚁的芸芸众生,每每于节庆宴饮之余,便慷慨恩赐,将些残羹冷炙、残花败柳之类,由云端飘飘而下,散落于尘埃弥漫的大地之上。
于是,地上的人们便时常目睹一场场奇异的“恩泽之雨”,那些被云端弃掷的残羹、剪落的花枝、废弃的彩绸,纷纷如雨点般坠落下来——这便成了云端大人物的赐福,也成了地上孩子们眼中,天上落下来的唯一“甘霖”。
我们这地面上的角落,是大地低陷之处,阴翳笼罩,阳光竟成了罕物。
贫瘠的土壤上,连杂草也萎靡不振,唯有垃圾堆积如山,几乎成了我们唯一熟识的风景,散发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浓重气味。
我们这些孩子,便在此处艰难成长,挣扎求生。
Echr是我最相熟的朋友,整日只穿一件宽大如袍的破旧衣裳,脸上永远沾满污迹,唯有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
他总爱仰起头来,执着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云端,仿佛在云层飘渺里,能窥见某种令人痴迷的奇迹。
云端之上,奢华的宴会日夜不息。水晶杯盏碰撞的清脆之音隐隐约约飘落下来,云中花园里四季如春,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那些高贵的云端大人们,在花团锦簇间踱步,偶尔会低头看看我们这低洼之地。某次宴会正酣,一位官员酒意微醺,走到云边,指点着下面说道:“瞧这些可怜的小东西,饿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随即,一大盘几乎未曾动过的糕点被倾倒下来。
于是,一场丰盛的“恩赐之雨”便飘飘洒洒,降落人间。
那一次,Echr眼中闪动着前所未见的光亮,他第一个扑向那些沾满尘土的糕点。
我们蜂拥而上,将沾满泥污的蛋糕碎屑塞入口中。
Echr却独独珍藏了一块相对完整的蛋糕,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眼睛晶亮:“你们看,上面还有花纹,多好看!”
后来,Echr又不知从何处捡拾到了一块水晶杯的碎片,他如获至宝,天天举着那碎片,透过它仰望云端。
他告诉我,用这水晶碎片看时,云端的花园更加清晰了,仿佛连花瓣上欲滴的露珠都看得见。
我接过碎片也学着望去,透过那微微扭曲的棱角,只见到云层深处隐约晃动着巨大而华丽的吊灯,灯光灼灼,刺得我眼睛发疼。
云端花园里,那些精心培育的玫瑰异常娇艳,花刺也似乎比地上的更加锐利而长。
每年春天,云端便会修剪花枝,那些剪下的玫瑰枝梗便如利箭一般,被随意抛落下来。
有一日,我和Echr正在垃圾堆里翻找,一枝带刺的玫瑰梗从天而降,狠狠扎进了Echr光着的脚背里。
血珠顿时涌出,混着地上的黑泥,凝成了黑红的一团。
Echr痛得呲牙,却仍不忘抬头望向云端——那花园里,侍女们正提着银剪,姿态优雅地继续修剪着花枝。
后来,云端又降下“赐福”,竟是些陈年的药渣药末。
Echr的母亲卧病已久,枯瘦如柴,终日只能躺在破席上喘息。
Echr高兴极了,他虔诚地将那药渣熬煮成汤,端到母亲嘴边。
但不过两天,他母亲却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呼吸——那药汤不仅无益,反而成了催命的毒药。
我看着Echr跪在母亲身旁,长久地沉默着,仿佛成了地上又一根枯槁的木桩。
他不再说话,只默默在垃圾山上挖了个浅浅的坑,将母亲埋了进去,最后插上一根捡来的枯枝,权当墓碑。
他蹲在小小的坟包前,依旧仰着头,目光执着地穿透了那弥漫着垃圾腐烂气味的空气,长久地投向云深不知处。
终于,又一场暴雨倾盆而至,气势汹汹,连绵不绝。
雨水在低洼处肆意汇聚,裹挟着垃圾山上的污浊,形成一股股汹涌的浊流。雨声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
可就在这暴雨喧嚣之中,我竟然隐约听见了Echr的声音——
他站在垃圾山的半腰,仰头对着那厚重阴沉的云层,似乎用尽平生力气嘶喊着,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已被狂暴的雨声彻底撕碎,淹没于无形。
就在这时,垃圾山发出一阵沉闷而可怕的轰鸣,仿佛一头不堪重负的巨兽终于彻底崩塌了。
泥石流裹挟着污浊的雨水,如同饥饿的黑色巨舌,瞬间吞没了Echr单薄的身影。
次日清晨,雨歇云散,天空湛蓝得有些虚假。污水沟里漂浮着污浊的泡沫,还有几缕从云端飘落的彩色缎带,在浊水中无力地沉浮着。
Echr小小的身体,在沟底被污物半掩着,早已僵硬冰冷。
他那只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了,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正是那块他一直珍视的水晶碎片。
恰在此时,云端之上又传来悠扬的乐声,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拉开帷幕。云端的大人们正庆祝自己“治水”成功,云中花园里,人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盛况空前。
一位云端的侍女在收拾宴席的残羹时,不慎碰落了一朵精致的奶油玫瑰。
那朵奶油玫瑰旋转着、飘坠着,穿过层层浮云,朝着我们这污秽不堪的大地,朝着Echr沉没的那条污浊水沟,缓缓地、无声地坠落下来。
我抬头望去,湛蓝天幕上,云端的宫殿如海市蜃楼般缥缈而稳固。
那些水晶吊灯的光芒穿透云层,投下无数虚幻的光斑,晃动着,跳跃着,竟刺得人眼睛生疼。
云端之上,大人们恩泽广施,庆典连绵;云端之下,孩子们如草芥般活着,最终又无声无息地消逝于泥泞深处。
我们这低洼之地,沉默地盛放着云端倾倒的残渣与恩赐。
而那朵奶油玫瑰,兀自旋转着下坠,洁白无瑕,它大概终将坠入沟底深沉的污泥里——无人承接,也无人知晓这“赐福”最终落向了何方。
它只是在下坠,在下坠,缓慢地画着一个无人解读的问号,落入这无边的沉默里。
这世间,恩典与尘埃,原来不过一云之隔。云端金杯玉盏叮当作响,地上污沟里的孩子却永远噤了声;那高高在上的“慈悲”如雪片纷扬,落到低处便凝成了压垮脊梁的冰霜。
Echr最终在污泥里蜷缩成一个永恒的姿势,他摊开的手掌像一片枯叶,水晶碎片在浊水中映照出云端扭曲的倒影——原来我们毕生仰望的,不过是一场永不谢幕的盛大幻光。
那朵不断下坠的奶油玫瑰,是天堂偶然失手跌落的残屑,更是泥涂永远无法消化的虚妄甜味。
此岸的孩子们,生来便承接着彼岸倾倒的残宴。
当云端花园的剪刀再次裁下花枝时,可曾听见大地深处,那被荆棘刺穿脚掌的无声悲鸣?
云泥之间,悬垂着的哪里是恩泽,分明是一道无解的天问。
而Echr这个名字,连同他仰望的姿态和掌心的碎片,都沉入了永恒的淤泥,成为一个被云端恩泽轻易抹去的、无人辨识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