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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知道,诗知道(1)

一些随笔罢了

开学第一天,我被困在雨里。

  那个全校闻名的孤僻转学生突然把伞撑到我头顶。

  “你的诗,不该被淋湿。”他轻声说。

  我愕然发现他校服口袋里露出一角,正是我昨天揉碎丢进垃圾桶的诗稿。

  此后每个雨天,他的伞都会准时出现。

  我们躲在伞下交换诗句,像两个共犯。

  直到阳光刺破云层那天,他消失了。

  我在空教室发现他留下的素描本——每页都是我写诗的样子。

  最后一页写着:“明天见,在不下雨的世界。”

—————正文—————

开学第一天,雨水就来了。

不是那种温顺的雨丝,是兜头浇下的、蛮横的倾盆,狠狠砸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带着一股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腥气。

青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教学楼那些原本鲜亮的红砖墙,此刻也像蒙上了一层湿透的灰布,无精打采。

铃声尖锐地撕开雨幕,宣告午休结束,人流开始蠕动,涌向各自的教室。

我缩在教学楼最偏僻的西侧门廊下,像一只被意外冲上岸的、狼狈的寄居蟹。

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校服领口往里钻,寒意蛇一样贴着皮肤游走。

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水珠沿着发梢,一滴,再一滴,砸在眼镜片上,模糊了眼前湿漉漉的世界——

奔跑躲避的人影,绽开的伞花,全都扭曲成一片混沌流动的色彩。

风裹着雨沫扫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怀里那几本勉强护在衣服下、却依然被溅湿了书角的练习册抱得更紧了些,徒劳地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时间在密集的雨脚声中显得格外粘稠、滞重。

门廊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我。

屋檐滴下的水线,在脚边汇成一小滩,又迅速被新的雨水打散。

我盯着那片小小的水洼,里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教学楼一角模糊的轮廓,像一幅被水浸坏的、忧郁的油画。

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孤寂感,随着这冰冷的湿气,一点点漫上来,淹过脚踝。

就在这时,一片突兀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头顶砸落的雨线。

那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密集、清晰,像骤然响起的鼓点。

我猛地抬头。

一把深蓝色的伞,边缘还滴着水。伞沿微微向上抬起,露出一张脸。

干净,是那种洗练过后的干净。下颌的线条清晰利落,鼻梁很挺,皮肤在雨天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

他的眼睛……很静,像沉在深潭底下的黑色石头,看不出情绪,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专注的穿透力,直直地看过来。

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略长的黑发滑下,滴在他肩头的校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是陈屿。

那个开学不过两周,就已经以“孤僻”、“难以接近”闻名整个高三年级的转学生。

关于他的传闻不少,但无一例外都带着疏离的标签。我甚至不记得我们是否在同一个楼层。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风声,远处模糊的喧嚣,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伞骨上雨水流淌的细碎声响。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雨水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愕然地看着他。世界只剩下伞下这个狭小、潮湿的空间,和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

他沉默地站着,伞稳稳地罩在我们两人上方。

几秒钟的空白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幕,落在我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叹息的韵律:

“你的诗,”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共鸣,“不该被淋湿。”

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却在我脑子里炸开一片惊雷。

诗?什么诗?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慌乱地顺着他校服外套敞开的口袋滑落——深色的布料边缘,露出一点被揉皱的、极其眼熟的纸角。

一抹刺目的白。

那纸张的质地,那种被粗暴揉捏后特有的、带着绝望感的褶皱纹路……

呼吸骤然停滞。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盖过了漫天雨声。

那是我昨天晚自习后,在无人的楼梯间,满怀羞耻和沮丧,狠狠揉成一团、丢进角落里的东西。

一首写砸了的、只属于我自己的、见不得光的诗。

一首我以为早已被垃圾车碾碎、吞噬、彻底消失的诗。

它怎么会……在他口袋里?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来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眩晕感。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质问,却只徒劳地吸进一口湿冷的空气。

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

他看到了?他捡起来了?他……他读过了?那里面笨拙的意象、矫情的呻吟、无病呻吟的疼痛……全都被他看光了?

我的狼狈,我的秘密,我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试图在枯燥试卷堆里抓住一丝星火的挣扎,就这样赤裸裸地、猝不及防地被这个陌生人攥在手里?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然后是小腿,膝盖……几乎要将我灭顶。我猛地后退一步,冰冷的雨水立刻砸在头顶和肩膀上,刺骨的寒意让我一个激灵。

“我……”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挤了出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狼狈和抗拒,“我不……”

陈屿却像没听到我的否认,也没在意我后退的动作。

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那点细微的褶皱出现在他过于平静的眉宇间,显得有些突兀。

他手臂很稳,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甚至向前跟进了半步,那把深蓝色的伞再次固执地、不容拒绝地重新遮住了我头顶的天空。

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催促。

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示意我跟上。动作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伞下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沉默填满。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气息,布料微潮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栀子花香?

这气息若有若无,却奇异地冲淡了雨水的腥浊。

我僵硬地挪动脚步,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不敢再看他一眼,更不敢再看那个藏着“罪证”的口袋。

那团皱巴巴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每一次伞沿滴落的水珠砸在脚边,都像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在风雨里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手掌在鼓掌。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细流,沿着伞面的弧度滑落,形成一道小小的、流动的珠帘,将我们与外面喧嚣的雨幕隔开。

沉默在伞下弥漫,只有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这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

脑子里乱成一团,羞耻、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被窥探了秘密的愤怒,搅和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捡别人的废纸,再当面戳破?这是某种怪异的羞辱吗?

“《给影子》……”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轻易地切开了雨声和我纷乱的思绪。

他念出了那首被我揉烂的诗里,一个不起眼的短句。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血液再次轰然涌上脸颊,烫得惊人。

他果然看了!他不仅看了,还记得这么清楚!那首幼稚的、充满无病呻吟的失败之作!

“那个意象,”他继续往前走,步子不疾不徐,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僵硬,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讨论一道习题,“‘时间像跛行的麻雀’……很特别。”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伞微微向他那边倾斜了一点,替我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雨,“虽然整体结构,散了点。”

我愕然抬头,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嘴角。

没有嘲笑,没有鄙夷。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甚至……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光?像是在仔细琢磨一件物品的纹理。

不是评价,更像是一种陈述。

“散了点……” 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预想中的嘲讽没有到来,这种近乎学术化的、平铺直叙的点评,反而让我一时失语,不知该作何反应。

羞耻感仍在灼烧,但其中,似乎又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陌生的东西——像黑暗的房间里,被陌生人意外点亮了一根火柴。

那微弱的、摇曳的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却足以让你看清对方递来火柴时,指尖的温度。

快到教学楼入口了,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局促,那点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似乎清晰了一些。

他抬起手,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却不是对我。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探向他自己的校服口袋。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要跳出喉咙。他要拿出来了吗?那团揉皱的、耻辱的纸?

然而,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边缘清晰的浅黄色便签纸。纸张很干净,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和他身上那点清冽的气息很配。

他递了过来。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纸,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

指尖犹豫着,带着迟疑和残留的僵硬,触到了那张便签纸的边缘。微凉,干燥。

“我的。” 他言简意赅,说完,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潭深水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然后,他利落地转身,将伞柄轻轻塞进我下意识抬起、却依旧茫然无措的手中。深蓝色的伞骨带着他手掌残留的温度和雨水浸透的微凉。

“伞给你用。” 丢下这四个字,他微微低下头,拉起了校服外套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迈开步子,几步就冲入了密集的雨幕之中。

灰蒙蒙的雨帘瞬间吞没了他清瘦的身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他塞过来的伞,还有那张陌生的浅黄色便签纸。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教学楼入口处人来人往,喧闹声模糊地传来。我低头,慢慢摊开手掌。

便签纸上,是几行用黑色墨水写下的字迹,笔锋锐利而内敛,像他本人:

“雨线缝补天空的裂痕,

沉默的伞骨,撑起一方倾斜的黄昏。

字迹在潮湿里洇开,

像未完成的,

关于春天的拓本。”

雨水的气息,墨水的微涩,还有那丝清冽的栀子花香,无声地缠绕上来。

雨,真的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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