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目望去,在死寂的铅灰色海面上,确实有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
那不是船只,更不是漂浮的垃圾。它以一种奇特的、富有生命韵律的姿态在破浪前行。
我们屏住呼吸,几乎是跑下海滩,涉入冰冷的海水。那影子越来越近。
是一头鲸……
一头极其衰老的灰鲸。
它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藤壶和深深的伤痕,如同刻满古老文字的碑石。
它的动作迟缓而艰难,每一次喷出的水汽柱都显得微弱而短促,带着浓重的腥气。
它径直朝我们所在的这片海岸游来,毫无迟疑。当它巨大的头颅终于靠近浅滩,搁浅在冰冷的沙滩上时,它侧过头,一只巨大而浑浊的眼睛望向我们。
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静的疲惫,如同凝望了千万年的深渊。
它发出一声悠长、低沉、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呜咽,震得脚下的沙砾都在微微颤动。
然后,那巨大的头颅轻轻一垂,搁在沙滩上,不动了。
喷气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白气,袅袅散入冰冷的空气里。
我们久久地站在那巨大的、已然沉寂的躯体旁。
夏衍伸出手,轻轻触碰鲸鱼冰冷而粗糙的皮肤。
就在他指尖接触的刹那,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蓝色光点,如同夏夜微弱的萤火,星星点点地从鲸鱼庞大的身躯内部渗透出来,在它皮肤表面短暂地闪烁、明灭,然后如同被海风带走般,无声无息地飘散、熄灭。
那景象短暂而诡异,如同巨兽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星火,在死亡降临的瞬间,不甘地释放。
夏衍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是磷光!和风暴那晚一样!”他急切地看向我,“它们还在!它们被鲸鱼……带回来了!”
他激动地指着鲸鱼开始僵硬的身躯,“海死了,可这些光……这些记忆……它们被鲸鱼吞下去,带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现在,鲸鱼死了,它们又被送回来了!送到我们面前!”
他几乎是扑向搁浅的鲸尸,不顾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双手贴在冰冷粗糙的皮肤上,急切地摸索着,寻找着那幽蓝光芒可能再次闪现的痕迹。
“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沉下去了!沉到最深的地方……现在,鲸鱼把它们带回来了!海……它还在循环!它还在工作!”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腔调。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伏在巨大的鲸尸旁,像一个在沙漠里发现水源的濒死者。
晚霞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映照着他半透明的身体和那冰冷的庞然大物。
就在那一刻,我身体里某种冻结已久的东西,仿佛被那幽蓝的磷光点燃,被那巨鲸最后的呜咽震醒。
一股暖流,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从心脏深处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我感到一阵眩晕般的释然。
是的,海死了……
可那些光,那些沉入深渊又被巨鲸驮回的记忆碎片,它们还在。
夏衍是对的。
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种巨大的、缓慢的循环,一种深不可测的沉淀与归还。
我们脚下的沙地,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日渐透明的躯体,都浸润在这庞大无言的循环之中。
我们本身,连同那些被我们拾起的漂流物,连同这头搁浅的巨鲸,都不过是这循环中的一个片段,一道涟漪。
我缓缓走到夏衍身边,蹲下身,也将手轻轻放在鲸鱼冰冷的皮肤上。
皮肤下的深处,似乎仍残留着某种微弱搏动,又或许只是我掌心血液奔流的错觉。我与他,两只手并排放在那粗糙的死亡之上,我们的手掌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非人间的透明。
晚风掠过,吹动我们额前同样变得稀疏透明的发丝。
无需言语,一种比海水更深沉、比死亡更确凿的明悟在我们之间流淌。
我们终于成为了海本身——不是那生机勃勃的蓝色疆域,而是它死亡之后那更为浩瀚的、容纳一切沉浮的寂静本体。
我们最终决定离开小屋……
没有目标,只是沿着海岸线,朝着太阳沉入海平线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脚下的沙砾有时会穿过我们半实质的脚掌,留下浅浅的、转瞬即逝的印记。海风径直穿透我们的胸膛,带着深处冰凉的寒意。
我们不再交谈……
语言已成为多余的累赘,如同岸上那些被遗弃的沉重躯壳。
沉默是最好的交流,在这片巨大的死亡面前,所有的声音都是亵渎。
我们只是并肩走着,像两片被无形气流推动的枯叶,在亘古不变的海浪节奏里漂浮。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世纪。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夕阳又一次将海面点燃,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的、纯粹燃烧的光。
我们走到一片布满嶙峋黑礁的海岬尽头。海浪在礁石间撞击,粉碎,发出空洞而永恒的轰鸣。
我们停下脚步,并肩站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死寂而壮丽的景象。
夏衍忽然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极其澄澈的笑容。
他的身体在夕照下,几乎完全融入了空气,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闪烁着微光的轮廓。他朝我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一阵比记忆更温柔、比告别更轻盈的风吹来。
风起处,我们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水中的盐粒,无声地消散了。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溶解感。
构成我们形体的最后一点物质,化作了无数细微到无法目视的、闪烁着微弱幽蓝光芒的尘埃。
风卷着这些发光的尘埃,掠过黑礁,飘向大海。
它们如同亿万颗微缩的星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翻滚的浪花之上。
浪花卷起,裹挟着这些幽蓝的微光,形成一道短暂而奇异的、流动着星光的浪脊。浪头向前奔涌,撞击在岸边的礁石上,轰然碎裂。
在无数飞溅的白色泡沫中,那点点幽蓝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如同获得了新的生命,随着碎裂的水沫轻盈地升腾、飘散,像一场无声的微型烟火,在暮色四合的海面上寂然绽放,旋即又隐没于涌来的下一道波浪之中。
我们终于化入浪花,成为了浪花本身。
在这片宣告死亡却依旧永恒律动的大海上,每一道卷起的浪尖,都翻滚着无数像我们这样没有名字的碎片。
每一片浪花破碎时飞溅的微沫,都裹挟着一点幽蓝的、不肯沉沦的星火。
海死了……
而我们,是它永不止息的脉搏,是它冰冷怀抱里,亿万年不息翻滚着的那一捧枯叶——
在破碎与重聚的永恒循环里,成为它存在过、挣扎过、最终归于寂静却永不消散的,最微末也最浩瀚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