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漫长,仿佛永远不会终结。
教学楼的红砖墙被反复的雨水浸泡,颜色显得更加沉郁,墙根处蔓延的青苔也愈发浓绿。
然而,就在我们交换了那句关于“纸的帐篷”的诗后不久,天气毫无征兆地,开始松动。
先是厚重的云层偶尔被撕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很快又被新的灰云吞噬。
接着,这样的缝隙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泥土腥味的潮湿感,正被一种干燥的、带着点尘土气息的风,一点点驱散。
那天午后,最后一节课是自习。
教室窗外,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浑浊的灰蓝色。
厚重的云层边缘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破碎、变薄,一种强烈的、白炽的光正从那些裂缝中顽强地透射出来,刺得人眼睛发胀。
不再是雨季那种温吞的灰暗,这光带着一种宣告胜利般的锐利。
我的心莫名地有些发慌,像被什么东西悬吊着,落不到实处。
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划拉着,留下几道无意义的墨痕。下意识地,我扭头看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他的座位是空的。
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放着一本摊开的习题册。
椅子规规矩矩地推进课桌下面。
一种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爬升上来。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同学们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嬉笑着离开。
我动作僵硬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视线却死死地锁在那个空座位上。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慌开始蔓延,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书包带子滑落到手肘也浑然不觉。
走廊里人声鼎沸,阳光已经大片大片地泼洒在尽头的水磨石地面上,明亮得晃眼,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干燥热度。
我逆着人流,像一条缺氧的鱼,奋力地向教学楼门口挤去。
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柱子旁,楼梯口,公告栏边……没有深蓝色的伞,没有那个熟悉的、安静的身影。
他不在。
门口那片熟悉的屋檐下,只有明晃晃的阳光,刺眼地铺陈开来,将潮湿的地面迅速晒干,留下不规则的水痕。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被蒸发后留下的淡淡土腥味,以及……阳光炙烤尘埃的干燥气息。
那把深蓝色的伞,连同伞下那个沉默的人,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彻底蒸发掉了。
心,猛地沉了下去,坠入一片冰冷的虚空。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抛下的、巨大的茫然和失落。
我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人流散尽,门口只剩下刺目的阳光和空荡。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转身,重新冲进了教学楼。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孤单。
我没有回自己的教室,而是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沿着楼梯向上,跑向更高一层,那个据说他们班常用来上自习的、位置最偏僻的备用教室。
教室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蒙着薄薄一层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巨大的、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一种人去楼空的寂静。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空荡荡的桌椅,最终定格在讲台旁边那张孤零零的课桌上。桌面上,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书本,也不是文具。
是一个硬壳的素描本。深灰色封面,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朴素得近乎冷硬。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空旷的桌面中央,沐浴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像一个被遗弃的、等待开启的谜题。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咚咚咚,擂鼓一般。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午后的阳光晒在背上,暖得有些发烫,与心底不断蔓延的冰凉形成诡异的对比。
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沉浮。
在课桌前站定。我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轻轻触碰到素描本冰凉的封面。
深吸一口气,我翻开了它。
第一页。
炭笔的线条,简洁,精准,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
画的是一个人,侧影。
坐在靠窗的课桌前,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专注的鼻梁和抿紧的嘴唇。
一只手握着笔,在摊开的稿纸上写着什么,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撑着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窗外是模糊的、被雨水洇开的树影。
画的是我。
是我无数次在晚自习时,沉浸在自己文字世界里的样子。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却又因为被他人如此专注地凝视和捕捉,而显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指尖冰凉,我颤抖着翻过一页。
第二页。
还是我。
站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之间,仰着头,手指划过书脊,侧脸在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第三页。
我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雨幕,背影单薄,肩膀的线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茫然。
雨水在画面边缘形成朦胧的虚影。
第四页,第五页……每一页都是我。
在教室,在走廊,在图书馆,在食堂角落……有时是清晰的侧脸或背影,有时只是一个融入环境的、带着氛围感的轮廓。
但无一例外,我的手里,或者身旁,总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或者一张写着字的纸。
我的姿态,永远与书写或阅读有关。炭笔的痕迹或深或浅,捕捉着光影的流转,也凝固了那些我未曾察觉的、被另一个人默默注视的瞬间。
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
阳光越来越炽烈,透过窗户,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疯狂地旋转、舞动,像一场无声的狂欢。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没有画。
只有一行字。
不是他惯用的锐利笔锋,而是略微潦草一些,带着一种急促的、仿佛落笔时心绪不宁的痕迹,墨色也比平时深重。
“明天见,在不下雨的世界。”
“明天见……”
我喃喃地念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指尖死死抠住素描本冰凉的硬壳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
窗外,阳光正盛,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金灿灿地铺满了大半个教室。这阳光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带着久违的干燥气息,宣告着雨季的彻底终结。
然而,这灿烂的光线,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视线瞬间模糊了,素描本上那行潦草的字迹在泪水中晕开、变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墨团。
在不下雨的世界。
他走了。
那把深蓝色的伞,伞骨上流淌的雨声,伞下交换的带着潮气的纸页,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栀子花香……
还有他沉静的目光,简短的点评,递过纸条时微凉的手指……
所有关于雨季的记忆,在这一刻被窗外汹涌而来的、过于明亮炽热的阳光,猛烈地冲刷着,褪色,蒸发。
只剩下手里这本沉重的素描本,和最后一页那行被泪水打湿、晕染开来的字迹。
明天见?在哪个明天?在哪个……没有雨水的世界?
阳光刺眼,尘埃无声。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像一个被阳光灼伤的、无所适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