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星是永远的第一名，江野是永远的倒数第一。
他总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直到林见星发现他草稿本上全是自己的侧脸速写。
“补课换肖像权，成交？”
蝉鸣聒噪的午后，林见星讲题，江野的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
教导主任突然踹开门：“你俩在画室干什么！”
江野一把撕下画纸塞进口袋：“没干什么。”
毕业典礼那天，林见星撕了医学院录取通知书。
江野把美院合格证拍在他面前：“喂，大学城还缺个邻居。”
————正文————
六月的热浪裹挟着蝉鸣，粘稠地糊满了教室的窗玻璃。
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动起沉闷而燥热的空气，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
林见星端坐在堆满试卷和习题册的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被无形绳索紧紧捆缚的树。
指尖的笔悬在摊开的物理竞赛真题上，笔尖洇开一小团墨迹，思绪却像被窗外那片刺眼的白光晒化了，黏稠地停滞不前。
“林见星，你的卷子。”
课代表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破了这层粘稠的空气，一张近乎满分的数学试卷轻飘飘落在他桌角。
那鲜红的分数在日光灯下有些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又是第一，真稳啊。”课代表的声音里混杂着羡慕与习以为常的麻木。
林见星微微颔首，唇角习惯性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笑容很轻，像落在试卷上的粉笔灰，拂过便了无痕迹。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完美的分数背后，是父亲每晚电话里不容置疑的“医学院”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掠过一张张埋头苦读的脸，最终滑向教室最后方那片被日光遗忘的角落。
江野又睡着了。
他整个人几乎陷进椅子里，校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肩上，头枕着交叠的手臂，脸埋在臂弯深处，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像一只在喧嚣世界里固执地为自己圈出一块寂静领地、疲惫至极的兽。
阳光艰难地穿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只勾勒出一圈模糊的、慵懒的轮廓。课桌边缘，一个边缘卷了毛边、沾染着不明污渍的硬壳笔记本，摇摇欲坠。
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闯入，带着窗外更响亮的蝉鸣，吹得书页哗啦啦作响。
那本岌岌可危的笔记本终于失去平衡，从课桌边缘滑落，“啪”地一声，沉闷地摔在刚拖过还带着湿气的水磨石地面上。
林见星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声响吸引过去。笔记本摊开了，内页朝上，散落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
那不是公式，也不是潦草的笔记。
纸页上是狂放不羁的线条，炭笔的痕迹浓淡交错，勾勒出极其熟悉的轮廓。几笔流畅的弧线，勾勒出一个微微蹙起的眉头；短促有力的排线，堆叠出专注凝视时眼睫的阴影；还有那略显紧绷的下颌线……
林见星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血液瞬间涌上耳根——
那上面画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是他趴在桌上演算时最常出现的姿态，一张又一张，全是不同角度、不同瞬间的……他的侧影。
风停了，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像一块沉默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林见星的目光。
周遭的喧闹——翻书声、低语声、风扇的嗡鸣——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世界只剩下那纸页上无数个自己的侧影，以及角落里那个依旧熟睡、对此一无所知的源头。
直到放学的铃声尖锐地撕破黄昏的黏稠空气，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的嘈杂和解放般的喧哗。
林见星才猛地回神，指尖冰凉的触感提醒他，不知何时，那本速写本已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角落。
江野醒了。
他慢吞吞地直起身，动作带着刚睡醒的迟缓，像一头慵懒的豹子在舒展筋骨。
他揉了揉压出红印的脸颊，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惺忪迷蒙，下意识地低头，在脚边和桌面摸索着。
几秒后，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动作顿住了，那双带着点野性未驯、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睛抬起来，直直地、毫无阻碍地，撞上了林见星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斜斜地切过教室，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
江野眼中的迷蒙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和某种被窥破秘密的狼狈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大步流星地朝着林见星的位置走来。
林见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握着速写本的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江野在他面前站定，个子比他略高一点，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阴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容置疑：“我的本子。”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投来目光。林见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没有立刻递过去。
他迎上江野那双带着质问和隐隐不安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画得不错。”
他看到江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所以？”江野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所以，”林见星微微仰起脸，日光灯的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他清晰地看到江野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一种奇异的勇气攫住了他，“我帮你补课。数学，物理，或者其他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江野骤然变得错愕的脸，清晰地抛出后半句，“作为交换。”
空气仿佛凝滞了。
蝉鸣声透过窗户，显得格外聒噪。
江野盯着他，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审视、怀疑、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几秒钟的对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江野紧绷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松懈下来，那点凶狠的警惕慢慢融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暂、带着点痞气和玩味的弧度，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紧绷：
“……行啊，大学霸。随你画。”
他一把抽回林见星手中的速写本，动作粗鲁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珍惜，转身抓起自己空荡荡的书包甩在肩上，只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明天下午放学见。”他的声音混入放学的人潮喧嚣中，清晰地传入林见星耳中。
林见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一直堵着的东西，似乎随着那声干脆的“行啊”，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漏进一丝名为“期待”的光。
实验楼顶层尽头一间废弃的小画室。
废弃的旧画板、蒙尘的石膏像堆在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松节油残留的微苦气味和旧木头的干燥气息。
一扇高大的西向窗户敞开着，毫无遮拦地将下午最炽烈的阳光和震耳欲聋的蝉鸣倾倒进来。
林见星推开门时，江野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门口，盘腿坐在铺着旧报纸的地板上，对着窗外大片燃烧的晚霞，膝上摊着他的速写本。
铅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听见门响，他头也没回，只懒洋洋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林见星过去。
“坐。”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懒散。
林见星在他旁边坐下，从书包里抽出几张提前打印好的基础数学公式和例题。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从集合开始吧。”林见星指着纸上的符号，“交集 ∩，并集 ∪，这个符号表示……”
江野侧着头，目光却并未完全聚焦在纸上，更像是在看他。
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林见星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他讲题时神情专注，眉心习惯性地微微蹙起，薄唇开合，吐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阳光的温度。
江野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动着，在速写本上流畅地游走，发出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
那声音似乎比林见星的讲解更清晰地传入他自己的耳朵。
“……所以，当x的取值范围是……”林见星讲完一道例题，停下来，转头看向江野的速写本，想确认他是否理解。
目光触及纸面的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纸上并非什么集合图示或运算过程，而是一张几乎完成的速写。
画中人侧脸微低，目光专注地落在纸上，额前柔软的碎发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鼻梁挺直，薄唇认真地抿着。
每一根线条都极其精准，捕捉到了那份沉浸于思考时特有的、近乎透明的专注感。
阳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眼睫上，在纸面上投下淡淡的、柔和的阴影，整幅画仿佛带着温度。
林见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远比他在教室里匆匆瞥见的那些草稿更细腻、更生动。
他清晰地看到了江野眼中那个被完美分数和父母期望层层包裹下的自己，那个剥离了所有标签后，仅仅专注于一道题目时最本真的模样。
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喂，”江野带着点促狭的声音响起，带着画笔摩擦纸面的沙沙余韵，“大学霸，看题，还是看我？”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亮得惊人，像被窗外的夕阳点燃。
林见星猛地回过神，目光有些仓促地移回题目纸上，指尖捏着纸张的边缘微微用力，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
“……看题。刚才讲的，懂了吗？”
他感到自己的耳根还在持续发烫，仿佛被画纸上那道专注的目光灼伤了。
江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得逞的意味。
他没再追问，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林见星手中的纸上，只是那目光，似乎总若有若无地描摹着林见星的侧脸轮廓。
铅笔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加轻柔，像羽毛在心尖上拂过。
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喊着，金色的光尘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浮游。
时间在这沙沙的笔触和偶尔响起的、一个认真讲解一个心不在焉应答的声音里，被拉得很长，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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