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
洛允娴进宫这日，烟雨蒙蒙，九重宫阙被笼罩在这青灰色的帷幕中。正如谢景槐所言，选秀只是走个过场，一轮又一轮的筛选下来，参选的秀女踩着积水的金砖，来到昭明殿。
洛允娴行完三拜九叩之礼，余光瞥见左侧的香炉，青烟盘旋而上。“抬起头来。”高位上传来一道女声，清冷中藏着几分威严，震颤间带着久病的沙哑，偏偏让洛允娴打了个寒颤，这是那位太后娘娘。
洛允娴睫毛微颤，缓缓抬起头，她今日打扮得十分素雅，只着一袭月白襦裙，外搭淡青色披帛质地轻薄，在千娇百艳的秀女中脱颖而出，倒像一支纯洁无瑕的莲花。
“洛允娴，娴字，文雅柔美，留下吧。”季衍的声音清冽中带着沉厚的磁意，像是山间的清泉，又像是古寺中的钟鸣。洛允娴微微抬眸，却只能看到皇帝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脸。
“另一个，洛允歆，端庄大方，也留下吧。”季衍的目光扫过洛允歆，语气平静。洛允歆轻轻叩首，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轮到李翠时，气氛陡然一变。李翠生得婀娜多姿，容貌艳丽，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必能入选。却不想季衍蹙了蹙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太后苏悦柔见状，咳嗽了两声，道：“翠字，华而不实，给人易逝之感，李翠之名，难免俗气，宫中华物诸多，就莫要再添一抹庸俗。”
季衍突然低笑出声，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的佛珠，眼里倒映出李翠煞白的脸庞，“太后所言，极是。”话音刚落，李翠踉跄往前半步，额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陛下明鉴！”她想争取一丝生机——否则回到家中，父亲便会将她嫁给城西的绸缎商，听闻那人满脸横肉，已在府中折磨死了两任侍妾。
可季衍不给她机会，烦躁地收起佛珠，“无趣，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随即起身，龙袍带起的风将青烟吹得翻卷如浪，玄靴踏在台阶上，他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离去。
洛允娴看着李翠被人拖下去的惨状，心里默默感叹这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长廊外细雨绵绵，洛允娴与洛允歆并排走着，一阵怪风吹来，洛允娴鬓边的的绢花被吹得歪斜。洛允歆伸手替她扶正，听着小雨淅淅声，攥住洛允娴的手，“快些走吧。”
洛允娴抬头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心中泛起一丝惆怅。她知道这宫里，埋葬了许多人悲欢离合，李翠的哭喊又在耳边响起，她觉得悲凉，李翠最后一份体面，都要被这宫墙吞噬其中。
“小娴?”洛允歆轻声呼唤，她仿佛知道洛允娴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姐妹必须相互扶持。”她伸手拂去洛允娴肩头的雨丝，“我们别无选择。”
“小姐！”长廊尽头，予月和素琴二人手中抱着斗篷，见到自家小姐的身影，两人同时迈步上前。予月眼尖，瞅见洛允娴肩头的湿润，将绣着海棠的斗篷披在她肩头，道：“小姐，天冷，披上斗篷暖和些。”素琴也抖了抖斗篷，披在洛允歆肩头，又从一旁的食盒里拿出两块沙枣糕喂进两人嘴里，“予月说这糕点味美，奴婢来的时候带上了，一路劳累，两位小姐快上马车回府吧。”
酉时三刻。
青鸾宫内，金炉香霭。阮淳侧身斜倚在榻上，手肘撑着软垫，一袭茜色云锦宫装领口微敞，乌发仅用一只点翠青鸾步摇轻轻挽起，她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外。突然，她勾唇一笑，故意将茶杯打翻，液体浸湿她的裙摆。
贴身婢女云袖站在朱漆门前，垂眸望着玉阶上蜿蜒的纹路，听着殿内传来的声响，眸子微颤。抬眼瞥见远处廊下晃动的明黄身影，忽然转身挥挥衣袖，殿内侍女们立即会意，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
季衍穿着常服，外披一袭暗纹龙袍。看着闭关的朱漆大门，轻笑出声，抬手示意太监打开大门，径直走进殿内，目光落在内殿的榻上，笑道：“怎么?这是要将朕拒于门外?”
阮淳懒洋洋地支起身子，道：“陛下今日可得佳人了?”她故意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尾音上扬，略微沙哑。
季衍的目光落在她被茶水浸湿的裙角，抬手挥退侍候的太监与婢女，缓步走到榻前，龙袍下摆扫过水渍，“朕不过看了两眼——”
“两眼?”阮淳忽然打断她，上下打量着季衍，缓缓绕着他转圈，“陛下，陛下，我的陛下是天下君主，后宫佳丽三千呐，陛下应该学会……雨，露，均，沾。”她忽然仰起脸，“我这小小的青鸾宫，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这是在赶朕走?”季衍忽然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人猛地拽入怀中，“选秀只不过是太后的意思……”
阮淳挣扎着想推开他，“季衍！你少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听闻今日有一女子娴静素雅，想必你肯定喜欢，毕竟我这般任性……”
季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你的任性，是朕给的。”
殿外暮色渐沉，阮淳瞥见案几上刚摆好的晚膳，清蒸鲥鱼的清香裹着玫瑰糖糕的甜腻飘来，正是她平日里最爱。然今日见了却心气不顺，挥手就准备让云袖端下去，手腕却被季衍牢牢握住。
“昨日见你桌上摆着这玫瑰糖糕，朕就让人准备了。”他将阮淳按在紫檀木椅上，拿起筷子夹了块糖糕递到她嘴边。
“哟，您记着呢?”阮淳偏过头去，季衍却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触她眉心，“淳儿可知，今日选秀选得朕头疼，”他顿了顿，将糕点塞进她嘴里，“无人像我的淳儿一样，恃宠而骄。”
“季衍！”她咽下口中的甜糕，伸手推他胸口，却觉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垂眸看去，一个星砂流云镯轻轻套上她的手腕。
“赔礼。”季衍轻笑道。
酉时四刻，青鸾宫内烛火摇曳，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三月十八。
卯时初刻，春雾未散。昨日宦官宣读圣旨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洛家的两位小姐，一个成了歆贵人，一个是娴贵人。
洛允娴所住烟水居的宫门半敞着，予月扶着她跨过门槛。烟水居是先帝某位不得宠的嫔妃住过的，灰雀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扑腾着掠过雕花木窗。
院子里跪着八九个宫人，见洛允娴踏进宫门，领头的太监高声喊着：“给娴贵人请安——”
洛允娴望着面前低着头的众人，目光扫过他们青灰色的衣摆。最前头的太监长得清秀，身旁的嬷嬷看着也十分和蔼，最左边的小宫女悄悄抬起头，与洛允娴的目光撞上的一刻，又迅速低下头。
洛允娴不习惯他们向自己行跪拜大礼，清了清嗓子，“都起来吧。”
长得清秀的太监走到洛允娴跟前，弯着腰，恭敬道：“奴才小禄子，往后伺候贵人。”他用手指了指背后的嬷嬷，道：“这是烟水居的掌事嬷嬷墨竹。”
墨竹福了福身子，她看起来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发髻梳得很是整齐，眼底含笑，手上却悄悄掐了把把头缩着的小宫女，“这丫头叫青雀，笨手笨脚的，贵人若是瞧着不顺眼，打发了便是。”青雀低着头，眼底泛起水光，洛允娴察觉，伸手虚扶了一把墨竹，“不必了，到底是个小姑娘。烟水居久无人居，往后收拾起来，还有劳烦嬷嬷费心。”
洛允娴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眼瞧去，几个宫女拥着那位美人走来。
“哎呀，我道这烟水居怎的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是新住进一位美人呐！”来人穿着月白织金宫装，鬓边簪着红珊瑚珠钗，珠坠随着步伐轻晃。
墨竹见来人，在洛允娴耳边提醒道：“这位是隔壁玉兰苑的兰容华。”
玉兰苑离烟水居不远，洛允娴记得，洛允歆就住那儿。
洛允娴福了福身，道：“原是兰姐姐，今日进宫匆匆，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她抬眸望向兰容华，看清她的容颜时，她暗暗惊艳：兰容华长得是真真儿好看，柳眉微挑，眼尾含着三分情愁，肤若凝脂，盈盈一笑，宛若海棠般盛开，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妹妹说得哪里话！”兰容华自然地握住洛允娴的手，“听闻妹妹的姐姐歆贵人与我同住玉兰苑，只是今早我出来得早，没瞧着歆贵人，正好我那儿新得了江南进贡的雨前龙井，妹妹要不要去我那儿转悠转悠?”
不等洛允娴推辞，兰容华就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身上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玉兰苑离烟水居近，走几步路就到了，妹妹平日里可多要找姐姐我聊聊家常呀！”她说话间，眼波流转。
予月看着兰容华这副热情模样，心中不免担忧，宫里的水有多深，她和洛允娴都心知肚明。
一行人转过九曲回廊，春雾已薄了些，廊下梨花被风卷得满天飞舞。兰容华正指着远处的太液池，说着：“这池子要到夏天才好看。”忽然，她脸色一变，洛允娴察觉她的情绪，抬眸望向前方。一位华服女子走来，身后跟着十六个身着鹅黄色的宫女，她头上的金丝步摇十分耀眼夺目，她一双睡凤眼如含秋水，眨眼时碎光流转。洛允娴认出来了，宫里这么张扬的人只有一个——《锁慕烟》的女主，阮淳。
“璟妃娘娘万安。”兰容华身子微僵，挽着洛允娴的手更紧了些。
“起来吧。”阮淳指尖拨弄着金丝步摇上的珍珠流苏，好看的眼睛在扫过洛允娴时骤然眯起淬了冰的毒针。
“这位是?”阮淳拖长声音，眸子里带着审视。
“回娘娘，这是新进宫的娴贵人。”兰容华回道。
“娴贵人…?”阮淳眸子一转，忽然低笑出声：“啊，本宫记得，是陛下说什么文雅那个。”
洛允娴攥紧袖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阮淳就不适，她行礼轻声回应道：“璟妃娘娘万安。”
阮淳绕着洛允娴缓缓踱步，散发出的龙涎香几乎将洛允娴裹在其中，她忽然伸手掐住洛允娴的下巴，冷冰冰道：“的确生就一副好皮囊，像这御花园的梨花儿似的。”
洛允娴瞥见阮淳腕上的星砂流云镯，那抹幽光在春雾里流转，她忽地笑了笑：“娘娘腕上的砂流云镯倒比这梨花更美。”她的声音轻如柳絮，“星砂流云，此般华贵之物，只怕寻遍天下，也只有娘娘能衬起——就像金丝步摇上的珍珠，有娘娘的容颜，才会显得耀眼夺目，否则，只怕是要黯淡无光了。”
阮淳的手猛地松开，眼底的淬冰化成麟麟波光，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却又故作矜持，悠悠道：“算你识货。”她忽然凑近，嘴角带笑：“不过你这张嘴，倒是比本宫宫里的玫瑰糖糕还有腻人。”
“娘娘说笑了，臣妾方才不慎为蜂所蛰，半面皆肿，问及为何蜂，方知乃见娘娘仙颜，臣妾等甘拜下蜂。”
阮淳先是一愣，随即耳垂倏地泛起薄红，她轻笑出声，金丝步摇微微晃动，她用手点了点洛允娴的额头，娇嗔道：“伶牙俐齿！”随后，朝身后的云袖使了个眼色。
云袖立即会意，捧着个鎏金小盒，恭恭敬敬地来到洛允娴面前：“娴贵人，这是璟妃娘娘赏的雪肌膏。”
洛允娴抬眸望向阮淳，福身谢恩。而阮淳正用帕子掩面偷笑。
“明日去跟皇后请安后，来青鸾宫。不来，我就把你扔进那池子里喂鱼！”阮淳转身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兰容华才猛地松了口气。
“妹妹啊，那雪肌膏是西域进贡，整个后宫只有璟妃和皇后独有…”兰容华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璟妃嚣张跋扈的性子宫里人人皆知，平时谁都不敢招惹她，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洛允娴晃了晃手中的鎏金小盒，看着远处，突然笑了笑：阮淳，作为《锁慕烟》的女主，爱季衍爱得死去活来，表面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实则就是一只傲娇的猫儿。
予月替洛允娴披上斗篷，忽然凑近低语：“小主，听闻这位璟妃娘娘，是陛下的心尖宠。”
洛允娴轻轻拂去肩头的梨花瓣，笑道：“走吧，去玉兰苑尝尝姐姐的雨前龙井。”
兰容华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忽然觉得这位新晋的贵人，远比她素雅的打扮要鲜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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