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不,没有锦帐。
简之言猛地睁开眼,意识像是被硬生生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拔了出来,又狠狠的砸入一片陌生的柔软。触手所及,身下是前所未有的暄软,包裹着她,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全然不是她闺房中那方硬邦邦、铺了再多锦褥也硌人的紫檀木拔步床。鼻息间,更没有熟悉的、清冽悠远的沉水香,只有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洁净气息,像被水洗过无数遍的日头。
她撑起身体,指尖陷进那雪白得刺目的织物里。环顾四周,心口骤然被攥紧。四壁是光秃秃的、毫无雕饰的白墙,顶上是平整得不可思议的“顶棚”,悬着一盏奇形怪状、非玉非琉璃的透明罩子。窗牖极大,镶嵌着整块剔透如冰的“琉璃”,窗外是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奇怪“楼阁”,密密麻麻,冷硬而陌生。阳光泼洒进来,带着一种过于直白的热度,将她笼罩其中。
这不是她的尚书府。
“之言!之言!还不快起?要迟到了!”一个略嫌急促的嗓音穿透紧闭的房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脚步声停在门外,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被利落地拧开。
简之言几乎是本能地一凛,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作出反应。她迅速掀开身上那轻薄的、印着奇怪图案的“衾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腰肢微弯,双手交叠置于身侧,膝盖微屈一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已然成形,只待来人进门。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穿着简之言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上身是简洁的浅蓝色短衣,露着手臂;下身是一条同样蓝色的、包裹着腿的“长裙”,布料挺括。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里面盛着热气喽腾、散发出浓郁苦香的褐色浆液。
“哎哟我的小祖宗!”妇人被简之言这郑重其事的万福礼唬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泼出来,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大清早的,你这是演哪一出啊?睡迷糊了?快把这牛奶喝了,赶紧洗漱换衣服!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像什么话!”
开学?第一天?迟到?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进简之言混乱的脑海。她维持着万福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骇和茫然。她看着妇人,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说着天书的精怪。
妇人见她不动,把牛奶杯塞到她手里,那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妇人自顾自地走向墙角一个巨大的、能照出人影的柜子(简之言后来知道那叫衣柜),哗啦一声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着,嘴里还在絮叨:“校服我昨晚就给你熨好挂这儿了,喏,衬衫,百褶裙……还有书包,喏,桌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新买的,可别又磨蹭了!对了,你爸昨天出差前给你留的早餐钱在玄关柜子上……”
妇人风风火火地交代完,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留下简之言独自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牛奶,像个被遗弃在陌生世界中央的孤魂。
女子……上学?
这四个字在她脑中反复冲撞,发出轰然巨响。前朝尚书府的千金,自小习的是女诫、女训,精的是琴棋书画女红,出阁前连二门都轻易不得迈出。读书?那是家中兄弟和外面男子的事情。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刻进骨血里的规矩。
可现在……这陌生的“母亲”,竟理所当然地催她去“上学”?还说什么……迟到?
荒谬!荒谬绝伦!
她低头,目光落在妇人塞给她的那套“校服”上。白色短衣,样式古怪;一条深蓝色、有着层层褶皱的……裙子?如此之短!她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再看向桌上那个方方正正、有着两条背带的黑色“包袱”一一书包?用这个装书?
简之言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放下牛奶杯,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件白衬衫。布料很软,带着机织的细密纹理。她学着妇人的样子,笨拙地解开那些小小的、圆圆的“纽扣”,脱下身上那件同样古怪的、被称为“睡衣”的衣物,换上衬衫和那条短得让她心惊肉跳的百褶裙。冰凉的布料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异样的战栗。她拿起那条细细长长的、被称为“领结”的深蓝色带子,对着镜面柜门,徒劳地摆弄了半天,最终只能放弃,胡乱塞进了衬衫口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个“书包”上。它材质坚硬,黑黢黢的,像个方匣子。她拎起背带,尝试着像妇人说的那样“背”在肩上。沉重的书本(里面有什么语文、数学、英语,名字都透着古怪)硌着她的后背,两条带子勒在肩上,极其不适。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更熟悉的方式一一像从前抱着琵琶琴囊那样,将书包小心翼翼地揽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宝物。
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同样陌生、摆着奇怪矮几和软榻(沙发)的厅堂,来到被称为“玄关”的地方。妇人已经在那里等着,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长方形小盒子(手机)和一个硬硬的卡片(学生证),一股脑塞进她书包外侧的小口袋里。
“学生证带好!手机放好!路上别玩!钱拿好!到了学校听老师话!”妇人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不容置喙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有着金属把手的“防盗门”,“快走快走!再磨蹭真迟到了!”
一股混合着尘土、汽车尾气和某种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简之言被推着,踉跄一步,踏出了门槛。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巨响,将她彻底隔绝在这个喧嚣得令人窒息的世界之外。
简之言抱着胸前的书包,茫然地站在高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眼前是宽阔得吓人的平整“官道”(马路),上面奔跑着无数巨大的、铁皮包裹的“怪兽”(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尖锐的嘶鸣。它们速度极快,拖着长长的尾气,川流不息。
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穿着同样光怪陆离的服饰,手里大多拿着小小的发光板子(手机),低头疾走,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巨大的、闪着红绿光芒的方形“告示牌”(广告牌)悬挂在两侧高楼的墙壁上,上面印着色彩浓艳到刺目的图画和扭曲怪异的文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从未闻过的气味一一汽油的呛人、食物的油腻、还有某种工业的冰冷气息。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