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汹涌的声音和景象撕扯着，摇摇欲坠。她死死抱着胸前的书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努力回忆着妇人匆匆指点的方向，辨认着路牌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怪异字体(简化字)，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贴着墙壁挪动脚步，躲避着那些呼啸而过的铁皮怪兽和步履匆匆的行人。

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她头晕目眩。每一次汽车喇叭的尖啸都让她心脏骤停。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巨人国的侏儒，渺小、笨拙，格格不入。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已经开始沉重，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座巨大的、有着宽阔铁艺大门和几栋方正楼宇的建筑群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门口站着几个穿着和她身上类似、但颜色略有不同的“校服”的少年少女，正说笑着走进去。大门旁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着几个遒劲的大字:“明德高级中学”。

就是这里了。简之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因为长久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背脊，抱着她的“包袱”，迈着一种竭力想要维持端庄、却因穿着短裙而显得更加别扭的步伐，走进了这扇未知的大门。

校园比她想象的更大，也更嘈杂。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嬉笑打闹，声音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脚下的路是灰黑色的、极为平整的硬地(水泥路)。路旁种着修剪整齐的矮树，开着不知名的花。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有节奏的铃音，人群的流动速度骤然加快。

简之言茫然地跟着人流，像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她不知道高一(3)班在哪里。她只能紧紧抱着书包，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带着好奇或审视回望她的脸庞。终于，在一个楼梯口，她瞥见了墙上贴着的楼层指示图。凭着学生证上的信息，她艰难地辨认着，一步步挪上三楼。

走廊里相对安静了些。她找到了挂着“高一(3)班”牌子的教室门。门开着，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嗡嗡的低语声。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严肃的中年女教师站在讲台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

简之言站在门口，心跳如擂鼓。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口，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生涩:“请…请问…此处可是高一(三)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古韵腔调。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惊讶，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看热闹般的兴味。简之言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脸颊瞬间滚烫，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那硬壳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对，是高一(3)班。你就是新转来的简之言同学吧?”讲台上的女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还算温和，对她古怪的措辞并未深究，只是朝她招招手，“快进来吧，就差你了，找个空位坐下。”

简之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进了教室。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她紧紧抱在胸前的书包，她脸上窘迫的红晕，她身上那套显得格外拘谨的校服，还有……她头上那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挽住全部青丝的莹白玉簪。

教室里只剩下后排零星几个空位。她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想尽快把自己藏起来。她快步走向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几乎是跌坐进去。硬邦邦的椅子硌得她生疼。她慌忙将那个沉重的“包袱”放在桌肚里，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这才稍稍喘了口气，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讲台上，老师已经开始说话，声音通过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麦克风)被放大，嗡嗡作响，说着“新学期”、“新同学”、“规章制度”、“课程安排”……这些词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入简之言的耳中，模糊不清。她的心神完全被这间教室攫住了。

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漆黑如墨的“石板”(黑板)。然而，就在老师拿起一根白色的小棍子(粉笔)，在上面书写时，简之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那漆黑的板面，竟随着白色小棍的移动，无声地显现出清晰的白色字迹!

这……这是何物?墨石?不，墨石需要研墨蘸笔!这分明是…无中生有!光天化日之下，妖法?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助骨。若非强自镇定，她几乎要惊呼出声。

紧接着，老师的动作让她更加骇然。只见老师并未转身，只是抬手在讲台侧面一个方形的、有着许多凸起小块的板子(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唰!”

一声轻响，那巨大的漆黑板面骤然亮起!柔和的光芒瞬间充盈其上，映照出满室微尘。板面上，清晰地浮现出一片片工整的方块字，还有色彩鲜艳的图画!

简之言彻底呆住了。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那些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会自己发光的“魔板”，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这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边界。前朝的工巧奇技?传说中的仙人手段?这究竟是何处?

就在她全副心神都被那发光的黑板吸引，陷入巨大的认知冲击而无法自拔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调侃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异常清晰地从前排某个角落响起:

“喂，新来的，你盯着那黑板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没见过多媒体啊?刚从哪个深山老林的古墓里爬出来的?”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短暂的寂静后，教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看她那傻样儿!”

“就是，抱着书包跟抱着炸药包似的!”

“诶，你们看她那头发，还插根玉簪子，演古装剧啊?”

“土包子进城吧这是?”

哄笑声、议论声、毫不掩饰的嘲讽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简之言身上。她猛地惊醒，从对“魔板”的震撼中抽离出来，瞬间被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窘迫淹没。脸颊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和身上的衬衫一样苍白。她猛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缩进桌肚里，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抱着书包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头屈辱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哄笑声浪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不同于周围那些带着嘲弄、好奇或漠然的目光。这道目光，沉静、锐利，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冽，像冬日里凝结在松针上的冰凌，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稳稳地落在她的身上。

简之言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仓皇，循着那道目光的来源，微微抬起了眼睑。

她的视线越过前排晃动的人头和笑声的漩涡，投向教室最后方靠窗的那个角落。

是他。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男生，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身形挺拔，肩线开阔，校服穿在他身上，竟奇异地显出一种清冷利落的味道。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侧脸轮廓。皮肤是冷调的白皙，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流畅而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尖左侧，靠近鼻翼的地方，缀着一颗极小的、颜色偏深的痣。

阳光正好落在那颗小痣上，像给那点冷硬添上了一抹奇异的、微不可察的光泽。他微微侧着头，目光隔着整个教室的喧闹，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没有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平静地、专注地审视着。那眼神像一泓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仿佛涌动着难以捉摸的暗流。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摊开的书页上，指节修长干净。

在这个充满恶意哄笑的教室里，这道目光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近乎突兀的冷静和疏离。简之言的心跳，在那一刻，诡异地漏了一拍。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困惑。他是谁?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那眼神……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