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在简之言被他看得几乎要再次狼狈地垂下眼帘时，讲台上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敲了敲桌子，厉声呵斥:“安静!都给我安静!像什么样子!再吵都给我出去!”

哄笑声瞬间的戛然而止。教室里瞬间只剩下老师带着怒气的余音和一片压抑的、尴尬的沉默。简之言松了一口气。

老师严厉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简之言身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简之言同学，别紧张。大家也是……对新同学好奇。好了，现在开始点名……”

点名声在重新恢复安静的教室里响起。简之言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去听那些陌生的名字。然而，那道来自后排角落的、带着鼻尖小痣的沉静目光，却像烙印一般，灼烧着她的感知神经，让她根本无法真正平静。她只能僵硬地坐着，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悄悄掠过那片靠窗的区域。

阳光偏移，那颗鼻尖上的小痣，在光影的变幻中，时而清晰，时而隐汇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

时间在点名和老师讲解校规校纪的声音中缓慢流淌。简之言努力挺直背脊，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块依旧散发着幽微光芒的“魔板”，也不去理会周围偶尔投来的、带着残余好奇的目光。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股来自后排角落的、无声的压迫感。每一次假装不经意地抬眼，都能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那目光似乎洞悉了她所有的伪装和不安，让她无所遁形。

终于，冗长的开学训导接近尾声。老师合上手中的册子，清了清嗓子:“好了，上午的安排就到这里。下午正式上课。现在，大家可以去食堂吃午饭，或者……”

“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是坐在前排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活泼的女生，她叫许盈盈。她笑嘻嘻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投向简之言，带着一种刻意的“友好”和藏不住的好奇，“新同学第一天来，肯定还不熟悉环境吧?要不我们带她去食堂转转?顺便认识认识?”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几个附近女生的附和。

“对对对，新同学一个人多孤单啊!”

“就是，我们食堂可大了，带你去见识见识!”

简之言心头一紧。她根本不想去什么“食堂”，更不想和这些刚刚还在哄笑她的人同行。她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独自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巨变。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拒绝，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显得不那么失礼。

“不……我……”她嗫嚅着，声音细若游丝。

“哎呀，别客气嘛!”马尾辫女生已经热情地站起身，作势要朝她这边走来，“大家都是同学，互相帮助应该的!”

简之言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抱着书包的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她慌乱地抬眼，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让她汲取一丝冷静力量的地方。

这一次，她看清了。

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的许嘉泽，不知何时微微蹙起了眉。他依旧看着她，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什么?是意外?是了然?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就在简之言被他的眼神弄得更加心慌意乱，马尾辫女生也快走到她座位旁时一一

许嘉泽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带着一种天生的冷感，却奇异地穿透了教室里尚未完全平息的细碎声响，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你的发簪，”他看着她，目光精准地落在她绾发的玉簪上，鼻尖那颗小痣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要……”

“要”字刚出口，尾音尚未落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那未尽的警告，又仿佛是某种冥冥中的宿命牵引。

简之言只觉得头顶蓦地一松!

紧接着，是玉石撞击地面发出的、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叮一一当一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根莹润光洁、刻着简单缠枝莲纹的羊脂白玉簪，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滑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白光，然后，在无数道骤然聚焦的目光注视下，坠落，掉在了地板上。

下一秒-一

三千青丝，失去了唯一的束缚，如墨色的瀑布，如决堤的洪流，带着被压抑许久的、属于前朝贵女的最后一丝矜持与骄傲，轰然倾泻!

柔软、冰凉、带着淡淡发香的发丝，瞬间铺满了她单薄的肩背，滑落至腰际，有几缕甚至拂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这一片骤然铺陈开的浓密乌黑上，折射出绸缎般的光泽。

整个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一一低语、轻笑、桌椅挪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一一全都消失了。几十双眼睛，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钉在简之言身上，钉在她如瀑般倾泻而下的长发上。

那个前一秒还热情洋溢、准备拉她去食堂的许盈盈，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嘴巴微微张开。

讲台上的老师也愣住了，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简之言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玉雕。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轰鸣作响。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惨白。铺满肩背的冰凉发丝，此刻却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勒得她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实质的探针，刺破她的衣衫，刺入她的肌肤，想要探寻这反常一幕背后的秘密。

羞耻?恐惧?还是……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绝望?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呆滞的面孔，越过脚下那枚孤零零躺着、折射着冰冷光泽的玉簪，最终，定格在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

许嘉泽依旧坐在那里。

阳光勾勒着他清冷的轮廓。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这石破天惊的一幕，早在他那句未尽的警告中便已预见。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最初的审视和那丝微妙的专注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鼻尖上的那颗小痣，在寂静的光影里，清晰得如同一个宣判的烙印。

简之言的世界，随着那一声玉簪坠地的脆响，彻底分崩离析。那倾泻而下的，不仅仅是她的青丝。

是她小心翼翼掩藏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身份印记，是她与这喧嚣现代之间最后一道脆弱的壁垒，是她身为前朝尚书府千金简之言的，最后一点体面与凭依。

此刻，尽数摊开在这冰冷陌生的教室地板上，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