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赭站在家门口,钥匙插在锁孔里,却迟迟没有转动。透过门缝,他能看到里面一片漆黑——父亲又没回家。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
他推开门,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惨白的灯光照亮了空荡荡的客厅和餐桌上的一张便条:【研究所加班,冰箱里有饺子。】
薛赭把便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十七年来,这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像把自己埋进了数学研究里,仿佛那些公式和定理能填补失去妻子的空洞。
书包里那张被撕毁的报名表像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后背。去年他满怀期待地填好表格,父亲却看都没看就撕成两半,说数学不是他逃避现实的借口。
逃避现实?薛赭冷笑一声。对他来说,数学才是唯一的现实——清晰、确定、永恒。不像人际关系那样复杂难解,不像情感那样变幻莫测。
他草草煮了几个饺子当晚餐,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从书桌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泛黄,边缘因为反复取放而起了毛边。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是年轻的父亲,站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领奖台上,笑容灿烂。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几年后会在大学里遇到未来的妻子,更不会想到妻子会因难产离世,留下一个他不知如何抚养的儿子。
信是父亲十年前写的,从未寄出。薛赭在一次大扫除中偶然发现。信上写道:【亲爱的导师,我决定放弃纯数学研究。自从妻子离开后,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那些优美的定理。更糟的是,我看到儿子越来越像我年轻时——沉迷于数学世界,逃避现实情感。我害怕他重蹈我的覆辙...】
信的最后几行被墨水涂掉了,只隐约辨认出"孤独"和"后悔"几个字。
薛赭把信和照片塞回信封,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纹,组成一个类似莫比乌斯带的形状。他盯着那个形状,直到眼睛发酸。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钟玉繁发来的消息:【明天早上七点校门口见?给你带我妈做的三明治。复赛报名表需要家长签字,别忘了!】
薛赭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不知如何回复。他不想解释自己和父亲之间复杂的关系,更不想承认那张报名表可能永远得不到签名。
最终他只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清晨,薛赭比平时早半小时到达校门口。秋日的晨雾还未散去,校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他没想到钟玉繁已经在那里了,靠在校门边的梧桐树上,手里拿着两个纸袋。
"早!"钟玉繁看到他,立刻直起身,笑容比朝阳还耀眼,"猜你就会提前到。"
薛赭接过纸袋,温热透过纸张传到掌心。"你也很早。"
"睡不着。"钟玉繁边走边打开自己的纸袋,"一想到复赛就兴奋。对了,报名表签好了吗?今天要交给陈老师。"
薛赭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忘了。"
"啊?"钟玉繁转头看他,"那你今天记得带回去签。陈老师说最迟明天交。"
"嗯。"薛赭低头咬了一口三明治,火腿和芝士的香味在口腔中扩散,暂时冲淡了胸口的沉闷。
教室里还没几个人。他们刚坐下,班主任李老师就走了进来:"薛赭,钟玉繁,跟我到办公室一趟。"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李老师走出教室。
"是这样的,"李老师坐下后开门见山,"班里期中考试数学平均分不太理想。学校希望你们两个能组织一个辅导小组,帮助其他同学提升成绩。"
薛赭皱眉:"我们正在准备全国联赛..."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李老师打断他,"就每周二、四放学后一小时。你们两个在全国赛的表现对学校很重要,但整体成绩同样重要。"
钟玉繁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薛赭:"我们可以的,老师。对吧,薛赭?"
薛赭抿了抿嘴唇,勉强点头。
"太好了。"李老师微笑,"从今天开始。教室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你们平时训练的数学教研室隔壁。"
走出办公室,钟玉繁兴奋地说:"这其实是个好机会!教别人是最好的学习方式,能帮我们巩固基础。"
薛赭不置可否。他不擅长与人交流,更别说教别人了。数学对他而言是私人领域,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向他人解释自己的思考过程就像被迫展示自己的内脏一样令人不适。
下午放学后,十几个数学成绩中游的学生聚集在指定教室。薛赭站在讲台边,感到一阵窒息。这些期待的目光让他无所适从。
钟玉繁却显得游刃有余:"大家好!今天我们先解决大家最头疼的函数应用题..."
他流畅地写下题目,然后转向薛赭:"薛赭,你能从解析的角度讲讲这道题吗?"
薛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钟玉繁是在给他抛话题。他清清嗓子,走到黑板前:"从代数角度看,这道题的关键在于识别变量之间的关系..."
令薛赭惊讶的是,一旦开始讲解数学本身,他的紧张感就消失了。语言从口中自然流出,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钟玉繁在旁边补充:"薛赭的方法很系统,适合喜欢逻辑推导的同学。如果想更直观一点,也可以画个图像..."
两人一个严谨一个活泼,一个重理论一个重实践,配合得天衣无缝。学生们起初困惑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讲解方式,但很快发现这反而提供了多角度理解问题的机会。
辅导结束,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薛赭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累坏了?"钟玉繁递给他一瓶水,"你讲得很棒啊。"
薛赭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半瓶:"不擅长这个。"
"但你很擅长数学。"钟玉繁笑道,"而且你知道吗?当你讲数学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薛赭差点被水呛到。发光?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真的!"钟玉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就像...嗯...就像找到了自己天生就该做的事一样。"
薛赭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感性的描述,只好转移话题:"明天还要继续。"
"是啊。"钟玉繁伸了个懒腰,"对了,报名表..."
"我会处理的。"薛赭迅速打断他。
钟玉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两周,辅导小组进展超出预期。参加的学生数学成绩普遍提高,甚至有其他班的学生慕名而来。李老师高兴地宣布将他们的方法推广到全年级。
周四下午的辅导课结束后,薛赭突然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个。
"你没事吧?"钟玉繁关切地问,"脸色有点红。"
"没事。"薛赭摇摇头,却感到一阵头晕。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薛赭醒来时头痛欲裂,喉咙像被砂纸摩擦过一样。他勉强摸出手机给班主任发了请假短信,然后又陷入昏沉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声将他吵醒。薛赭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门外站着钟玉繁,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听说你生病了,"钟玉繁说,"我来送作业。"
薛赭想拒绝,但实在没力气争辩,只好侧身让他进来。钟玉繁一进门就瞪大眼睛——客厅的书架上、茶几上、甚至地板上,到处堆满了数学书籍和论文复印稿。
"哇..."钟玉繁轻声惊叹,像走进了一座宝藏,"这些都是你和你爸的?"
薛赭没有回答,径直走向沙发,把自己裹进毯子里。钟玉繁识趣地没再多问,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作业在里面,还有退烧药和粥。"
"谢谢。"薛赭哑着嗓子说。
"我能...看看这些书吗?"钟玉繁指指书架,眼睛亮晶晶的。
薛赭点点头,闭上眼睛。他听到钟玉繁轻手轻脚地在客厅走动,偶尔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天哪,这是顾教授的亲笔签名书!"钟玉繁突然压低声音惊呼,"还有这篇论文...是你父亲写的?关于黎曼猜想的全新思路..."
薛赭微微睁开眼。钟玉繁正捧着一本厚重的笔记,小心翼翼地翻阅。那是父亲年轻时的手稿,记录了他对黎曼猜想的大胆设想。虽然最终没能突破,但其中的创新思维令人惊叹。
"你父亲...是个天才。"钟玉繁轻声说。
薛赭苦笑:"曾经是。"
钟玉繁轻轻放下笔记,走到沙发边蹲下:"你是因为他才这么热爱数学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入薛赭的心脏。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钟玉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母亲难产去世,"薛赭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父亲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如果他不是那么沉迷研究,如果能早点送医院...后来他放弃了纯数学,转向应用数学研究。但我知道,他最爱的始终是那些'无用'的美丽定理。"
钟玉繁的眼睛湿润了。他轻轻握住薛赭的手:"所以你..."
"我要完成他放弃的东西。"薛赭简短地说,抽回了手。
钟玉繁没有再问。他起身去厨房找来碗和勺子,把带来的粥倒出来:"趁热吃吧。生病的时候最需要能量。"
粥是皮蛋瘦肉粥,香气扑鼻。薛赭小口吃着,感觉喉咙的灼热感缓解了一些。
"我爸妈都是大学教授,"钟玉繁突然说,"父亲教工程,母亲教音乐。他们希望我'文理兼修'。"他做了个引号的手势,"所以我从小就被逼着学数学和钢琴,参加各种比赛。"
薛赭抬头看他:"你不喜欢?"
"我喜欢数学,也喜欢音乐。"钟玉繁靠在沙发上,"但不喜欢被逼着去喜欢。有时候我真想像普通学生一样,可以偶尔考砸,可以只为兴趣而学..."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薛赭从未听过的疲惫。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钟玉繁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这一刻,那个总是阳光灿烂的钟玉繁露出了鲜为人知的一面。
"你可以...不用总是那么完美。"薛赭犹豫地说。
钟玉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奇怪。Mr.完美先生。"
薛赭想反驳,却打了个喷嚏。
"好了,病人就该好好休息。"钟玉繁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厨房,接水,甚至从橱柜里找出蜂蜜加进去。薛赭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钟玉繁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竟然显得如此...合适。
"给。"钟玉繁递过蜂蜜水,"对了,下周学校艺术节,我被音乐老师抓壮丁去帮忙计算礼堂的声学问题。你...有兴趣一起吗?"
薛赭皱眉:"声学问题?"
"嗯,关于舞台设计和声音反射的数学模型。"钟玉繁狡黠地眨眨眼,"我想这对全国联赛的应用题可能会有帮助..."
薛赭明白他是在找借口拉自己参与,但数学模型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好吧。"
"太棒了!"钟玉繁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明天下午三点,音乐教室见。现在你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他走到门口,又转身说:"报名表的事...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告诉我。"
门关上了,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薛赭盯着手中的蜂蜜水,水面上映出自己憔悴的倒影。他想起钟玉繁翻阅父亲笔记时那种纯粹的欣赏和敬佩,没有一丝怜悯或评判。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家庭的残缺却不把他当作可怜对象。
第二天,薛赭的烧退了。他按约定时间来到音乐教室,发现钟玉繁正在和音乐老师讨论什么,面前摊开一张礼堂平面图。
"啊,薛赭!"钟玉繁招手叫他过去,"我们在讨论如何优化舞台位置,使声音均匀分布到每个角落。"
音乐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钟玉繁说你数学很棒,能帮我们建立声学模型吗?"
接下来的两小时,三人一起测量礼堂尺寸,计算不同材料的声反射系数,调整舞台位置和角度。薛赭很快沉浸在这个将数学应用于实际问题的过程中,甚至提出了几个连音乐老师都没想到的优化建议。
"太精彩了!"音乐老师赞叹,"你们考虑过参加跨学科竞赛吗?数学与艺术的结合是个很有前景的领域。"
钟玉繁眼睛一亮:"当然!薛赭,你觉得呢?"
薛赭不置可否,但心里不得不承认,将冰冷的数学公式转化为美妙的声学体验,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工作结束后,天色已晚。两人并肩走在校园里,秋风吹落梧桐树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今天挺有意思的,对吧?"钟玉繁说。
"嗯。"薛赭点头,"没想到数学还能这样用。"
钟玉繁突然停下脚步:"薛赭,关于报名表..."
薛赭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怎么了?"
"我昨天看到你父亲的书架上有一份全国数学联赛的评审邀请函。"钟玉繁小心地说,"他是今年的评委之一,对吧?"
薛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不知道这件事。父亲从未提起。
"所以...他可能不方便签名。"钟玉繁继续说,"但陈老师说可以找其他老师签字,只要家长写个同意书就行。"
薛赭沉默地走着。父亲不仅是评委,还故意不告诉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反对吗?
"薛赭,"钟玉繁轻声问,"你父亲...不希望你参加比赛?"
"他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薛赭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尖锐,"他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东西,现在也想让我放弃。"
钟玉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走。
在分岔路口,薛赭突然转向钟玉繁:"明天来我家一趟。"
"啊?"
"帮我写那个同意书。"薛赭说,"你文笔好。"
钟玉繁瞪大眼睛:"你是说...伪造家长同意?"
"不。"薛赭摇头,"我会告诉他,但需要你帮忙...说服他。"
钟玉繁的脸上慢慢绽开笑容:"包在我身上!"
路灯下,两个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指向远方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