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赭站在家门口,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他身后,钟玉繁耐心地等待着,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他们精心准备的全国联赛参赛计划和伪造的家长同意书。
"要不...改天再来?"薛赭低声说,嗓子发紧。
钟玉繁轻轻摇头:"复赛报名截止日期是明天,记得吗?"他顿了顿,"而且,你不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瞒着你当评委的事吗?"
薛赭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出乎意料的是,门几乎立刻就开了。父亲站在门口,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眼镜推到额头上,手里还拿着一支钢笔——显然刚从工作中抽身。
"薛赭?"父亲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到钟玉繁脸上,眉头微皱,"这位是..."
"我同学,钟玉繁。"薛赭简短地介绍,"我们需要谈一谈。"
薛父迟疑了一下,侧身让两人进门。客厅比钟玉繁上次来时整洁了些,书籍和论文至少都堆在了书架上。茶几上摊开着一沓试卷,旁边是半杯已经凉了的茶。
"全国数学联赛?"薛父的目光落在钟玉繁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夹上,立刻明白了什么,"你们想参加。"
不是疑问句。薛赭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沙发边缘:"你知道?"
"我是今年的评委之一。"薛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按照规定,评委不能有直系亲属参赛,所以我没告诉你。"
薛赭的胸口像被重重捶了一下。原来不是反对,而是...职业操守?
"但是,"薛父继续说,"如果你们真的想参加,我可以辞去评委职务。"
钟玉繁惊讶地看向薛赭,发现他的表情比自己还要震惊。
"你...不反对?"薛赭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为什么要反对?"薛父反问,"你在数学上的天赋比我年轻时还要出色。"
薛赭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那去年呢?"他的声音颤抖,"去年你为什么撕了我的报名表?为什么说数学是我逃避现实的借口?"
客厅陷入一片死寂。钟玉繁不安地看着这对父子,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私人战场的局外人。
薛父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慢慢站起身,走向书架,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个信封——和薛赭珍藏的那个一模一样。
"因为我看到了这个。"他轻声说,把信封递给薛赭。
薛赭接过信封,手指微微发抖。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的复印件。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站在大学校园里,怀里抱着几本书,笑容温柔。信是母亲写给父亲的,日期是她去世前一个月。
【...亲爱的,我知道你担心小赭太像你小时候,只沉迷于数学世界。但请别着急,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节奏。也许有一天,他会遇到一个人,或一件事,让他明白数学之外的世界同样美丽...】
信纸在薛赭手中轻轻颤动。他从未见过这封信,也几乎没见过母亲的照片。父亲把这些都藏了起来,就像他把自己的痛苦和对妻子的思念藏起来一样。
"去年我发现你偷偷收藏了我的那封信和照片。"薛父的声音低沉,"我担心你是在模仿我年轻时的样子——把数学当作隔绝情感的屏障。所以我..."
"所以你撕了我的报名表。"薛赭木然地说。
钟玉繁突然清了清嗓子:"薛叔叔,恕我直言...薛赭对数学的热爱是真实的。他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在追求什么。"
两个薛同时转向他,表情如出一辙的惊讶。
"而且,"钟玉繁鼓起勇气继续说,"薛赭也不是孤僻的人。他在学校很受欢迎,还和我一起组织数学辅导小组..."他瞥了薛赭一眼,后者正用"你在胡说什么"的眼神瞪着他。
薛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最后落在儿子脸上:"是这样吗?"
薛赭没有正面回答:"我们想参加全国联赛。如果你不能签字,我们可以找班主任..."
"不,我会签。"薛父拿起笔,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不会再阻止你追求自己的路。"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我希望那真的是你的路,而不是...我的影子。"
离开薛家时,天色已晚。薛赭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手里紧握着签好名的报名表。钟玉繁小跑几步追上他。
"你还好吗?"钟玉繁小心翼翼地问。
薛赭突然停下脚步:"为什么要那么说?"
"说什么?"
"说我在学校很受欢迎,说我不是孤僻的人。"薛赭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钟玉繁歪着头看他:"不是吗?辅导小组的同学都很喜欢你啊。李老师也经常夸你。还有,艺术节筹备组的几个女生总问我关于你的事..."
薛赭瞪大眼睛:"什么?"
"噢,你不知道吗?"钟玉繁笑得狡黠,"你认真思考时咬嘴唇的样子挺吸引人的。"
薛赭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他加快脚步,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胡说八道。"
"真的!"钟玉繁追上他,"而且今天我发现,你和你父亲皱眉的样子一模一样。"
"......"
"生气啦?"
"没有。"薛赭闷闷地说,"只是...不习惯被人观察得这么仔细。"
钟玉繁的笑容柔和下来:"那是因为你值得被仔细观察。"
路灯下,薛赭侧脸看向钟玉繁,发现对方棕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温暖而透明。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像是解出一道难题时的满足,却又更加复杂,更加...温暖。
"谢谢。"他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为了什么?"
"为了今天。为了...所有。"
钟玉繁的笑容扩大了,他轻轻碰了碰薛赭的肩膀:"朋友之间不需要道谢。对了,明天艺术节彩排,别忘了!"
艺术节筹备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薛赭原本只打算帮忙解决声学问题,但钟玉繁硬是拉他参与了整个舞台设计。
"如果在这里加一个反射板,"薛赭指着设计图说,"不仅能让后排听众听得更清楚,还能创造出环绕声效果。"
音乐老师惊叹不已:"我从没想过可以用数学模型来优化舞台!薛赭,你真是个天才!"
薛赭不自在地低下头,不习惯这样的直白赞美。钟玉繁却在一旁使劲点头:"没错!他解决了很多我们想破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彩排当天,薛赭的反射板设计大获成功。礼堂里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清晰的音乐,甚至连评委席上的校领导都专门询问这是谁的主意。
"是我们一起想的。"钟玉繁大声说,把薛赭推到前面,"主要是薛赭的数学模型厉害!"
在众人的掌声中,薛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被看见,被认可,不是因为孤僻或怪异,而是因为自己的才华。他偷偷看向钟玉繁,后者正对他竖起大拇指,笑容比舞台灯光还要耀眼。
彩排结束后已是深夜。两人负责收尾工作,等最后一个老师离开时,已经接近午夜。
"糟糕,错过末班车了。"钟玉繁看了看手表,"只能走回去了。"
秋夜的空气清冷,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交织。薛赭突然注意到钟玉繁在微微发抖。
"冷?"他问。
"有点。"钟玉繁搓了搓手臂,"没想到晚上这么凉。"
薛赭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给。"
钟玉繁惊讶地看着他:"那你怎么办?"
"我不怕冷。"
钟玉繁接过外套披上,衣服对薛赭合身,对高挑的钟玉繁来说却有些小,袖口短了一截。"谢谢。"他轻声说,鼻子埋进衣领里,嗅了嗅,"有薄荷的味道。"
薛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奇怪的评论,只好沉默地继续走。
"你知道吗,"钟玉繁突然说,"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薛赭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钟玉繁抬头看着星空,"不像我,永远在满足别人的期待——父母的,老师的,同学的..."
薛赭第一次听钟玉繁说这样的话。在他印象中,钟玉繁总是阳光自信,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场合。
"我钢琴弹得不错,是因为从六岁起每天必须练习三小时。"钟玉繁继续说,"我数学好,是因为父亲要求我每个假期都跟着大学导师做课题。有时候我想,如果把这些都抛开,我还会剩下什么?"
路灯下,钟玉繁的侧脸显得格外脆弱,与平日里的阳光形象判若两人。薛赭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钟玉繁总是那么在意别人的感受——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存策略。
"你会剩下..."薛赭思考了一下,"你的善良。你的观察力。你让人舒服的能力。这些不是训练出来的,是你自己的东西。"
钟玉繁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薛赭,这可能是你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薛赭有些窘迫地别过脸:"只是陈述事实。"
钟玉繁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真实的温暖:"谢谢。不过说真的,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了解人。"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本该分道扬镳,但钟玉繁提议:"要不要去24小时咖啡馆坐坐?我请客,算是庆祝报名成功。"
薛赭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他从未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但今晚似乎有什么不同,让他不想就此结束。"...好。"
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他们选了角落的一个卡座,点了热可可和蛋糕。
"所以,"钟玉繁搅动着杯中的热可可,"复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薛赭说,"我分析了近五年的题型,数论和组合数学的比重在增加。"
"不愧是薛赭。"钟玉繁笑道,"我就知道找你组队没错。"
"为什么选我?"薛赭突然问,"学校里数学好的不止我一个。"
钟玉繁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因为...你看数学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对你来说,那不仅仅是一门学科,而是一种...语言,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薛赭的心跳漏了一拍。从来没有人这样描述他与数学的关系。
"而且,"钟玉繁狡黠地补充,"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解不出题时会咬嘴唇而不是咬笔帽的人。"
"我没有..."薛赭下意识地松开咬住的嘴唇。
钟玉繁大笑,伸手轻轻碰了碰薛赭的下巴:"看,又来了!"
那个触碰转瞬即逝,却像一块烧红的炭,在薛赭皮肤上留下灼热的印记。他慌乱地喝了一口热可可,结果烫到了舌头。
"小心!"钟玉繁连忙递过冰水,"没事吧?"
薛赭摇摇头,灌下一大口冰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思绪像被猫玩乱的毛线团。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说起来,"钟玉繁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艺术节正式演出在下周六,你会来看吗?我要弹一首肖邦的夜曲。"
薛赭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会去。"
"太好了!"钟玉繁眼睛一亮,"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他们聊到咖啡馆打烊,然后各自回家。薛赭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钟玉繁路灯下的侧脸,感受到那个短暂的触碰。数学公式和音乐旋律在他脑海中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无法解析的模式。
第二天是周六,薛赭比平时晚了一小时到达图书馆。令他惊讶的是,钟玉繁已经在那里了,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
"早!"钟玉繁小声打招呼,"我帮你占了位子。"
薛赭默默坐下,取出自己的笔记本。两人安静地学习了一上午,偶尔交换几道难题。中午时分,钟玉繁提议去吃午饭,薛赭点头同意。
走在去餐厅的路上,钟玉繁突然说:"对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教我一些高级的数论技巧。"钟玉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比较弱,复赛可能会吃亏。"
薛赭没想到钟玉繁会主动承认自己的不足。他点点头:"可以。周一放学后开始?"
"太好了!"钟玉繁拍拍他的肩,"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弹钢琴。艺术节后音乐教室基本没人用。"
薛赭刚想拒绝,却想起昨晚钟玉繁谈到音乐时眼中的光彩。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学最简单的。"
"成交!"钟玉繁笑得灿烂。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形成了新的日常:周一、三、五放学后,薛赭教钟玉繁数论;周二、四则是钟玉繁教薛赭钢琴。周末两人一起去图书馆或咖啡馆学习。薛赭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共处时光,甚至会在笔记本上记下钟玉繁提到的音乐家和作曲家,回家后偷偷查找他们的作品。
艺术节正式演出那天,薛赭如约而至。钟玉繁给他留的位置确实是全场最佳——正对舞台中央,声学效果最好的区域。
钟玉繁的节目是第五个。当他走上舞台,灯光打在他身上时,薛赭的呼吸不自觉地停滞了一瞬。钟玉繁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却显得格外优雅。他向观众鞠躬,然后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
那是肖邦的《夜曲Op.9 No.2》,旋律如月光般流淌,时而轻柔如耳语,时而激昂如呼唤。薛赭不懂音乐,但他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中蕴含的情感——那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而是灵魂的倾诉。
演奏结束,掌声雷动。钟玉繁站起身鞠躬,目光扫过观众,在看到薛赭时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个只有薛赭能看懂的小小微笑。
演出结束后,薛赭在后台等钟玉繁。其他表演者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发胶和香水的气味。
"薛赭!"钟玉繁从人群中挤过来,脸上还带着表演后的红晕,"怎么样?"
"很好。"薛赭简短地说,但眼神传达了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赞赏。
"就这么简单?"钟玉繁假装失望地撇嘴,"我可是专门为你弹的这首。"
"为我?"
"嗯。"钟玉繁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你。安静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感。"
薛赭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钟玉繁似乎理解了他未能说出口的一切。他微笑着拉起薛赭的手腕:"走吧,庆功宴要开始了。我偷偷告诉你,音乐老师藏了一盒高级巧克力..."
被拉着穿过嘈杂的人群,薛赭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钟玉繁的触碰,甚至开始期待这种温暖而随意的接触。这个认知让他既安心又恐慌——就像站在一个全新数学领域门前,既兴奋于未知的发现,又畏惧可能的失败。
但此刻,在钟玉繁灿烂的笑容和温暖的掌心面前,那些疑虑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