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轻小说 > 归泉
本书标签: 轻小说 

01 归泉

归泉

母亲的眼睛,是在我十岁那年彻底暗下去的。

起初只是傍晚时分看东西模糊些,像蒙了一层散不开的灰雾。她那时还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细细地绣一方帕子,指尖摸索着丝线的走向,银针偶尔会刺破她不再灵敏的指尖,洇开一点细小的红。她总说无妨,声音依旧温软,只是手上那方未完成的蝶恋花,针脚渐渐乱了,蝴蝶的翅膀歪斜得如同要坠下来。后来,灰雾浓得再也化不开,白昼也成了永恒的黑夜。她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窗棂上挂着一串褪了色的旧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成了她感知天光流转的唯一刻度。她的手常常无意识地抚摸着桌沿,指腹下的木纹,是她世界里仅存的、可供触摸的风景。

“娘,今天的云,像你从前绣过的棉花糖。”我试图描述窗外的一切,声音干涩。

她只是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侧过脸,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是么?娘记得呢,白白的,软软的…” 可那空洞无焦的眼底,像两口枯竭了所有光亮的深井。那一刻,一种尖锐的痛楚攫住了我稚嫩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碎裂,沉入了那无边的黑暗深处。我暗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几年后,我在镇上药铺做学徒,翻检那些蒙尘的残破古卷时,指尖猝然停在几行模糊的墨迹上——“天边泉,水色澄碧,映心见性,濯目复明”。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地撞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字迹下方,是一幅同样漫漶的地图,几道蜿蜒的墨线指向西北方一片空茫的区域,旁边潦草地画着一座孤峰,峰顶状如鸟喙。传说。又是传说。可这传说像一粒滚烫的火种,落进了我早已被母亲眼中那片黑暗灼得焦枯的心田。或许…或许就在那无人踏足的绝域里,藏着一捧能擦亮这无边黑夜的神水?

我决定去寻那天边泉。

临行前夜,家中唯一的老仆福伯颤巍巍地来了。他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沉重包袱。昏黄的油灯下,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格外苍老,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把包袱塞进我怀里。

“少爷…带上这个。”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山里…风大土硬,带上点…念想。”

包袱很沉,带着泥土和旧物的气息。我解开一角,里面是几件厚实的旧衣,层层包裹着几样小东西:母亲早年绣坏的那方染了点点暗红的蝶恋花手帕,一个我幼时玩过的、铃舌早已锈死的黄铜铃铛,还有…一大包用粗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散发着故园潮润气息的泥土。我心头一热,喉头发哽,抬眼看向福伯。昏暗中,老人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抬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沉得惊人,仿佛要把他残存的生命力都拍进我的骨头里。

“走吧,少爷,”他背过身去,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沉重,“记得…路远,心别迷。”

我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向西北而行的漫漫长路。传说中那座状如鸟喙的孤峰,成了我心中唯一燃烧的灯塔。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凶险莫测。在酷热如熔炉的西域大漠,毒辣的日头几乎晒裂我的皮肤,滚烫的沙砾灌满鞋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喉咙干得像要喷出火,水囊早已见底,眼前开始出现晃动的、不祥的绿影。支撑我的,是包袱里那包故乡泥土湿润的气息,和母亲黑暗中摸索着桌沿的、枯瘦手指的幻影。

穿过死寂的荒漠,迎面撞上的是北境冻彻骨髓的严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雪原无边无际,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几乎要灼瞎双眼。手指脚趾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每一步都深陷及膝的积雪,跋涉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夜里蜷缩在薄薄的毡毯里,听着雪原上饿狼凄厉的长嚎由远及近,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只能死死攥着怀中那方冰冷的旧手帕,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帕子上早已褪色的蝶恋花,在雪地的反光里模糊一片。

翻过无数道陡峭的隘口,攀过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栈道,毒虫的叮咬在手臂和小腿上留下大片溃烂的红肿,高海拔稀薄的空气挤压着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行囊越来越空瘪,食物耗尽,只能靠挖掘雪线下稀疏的草根和猎取瘦小的雪兔果腹。身体疲惫到了极限,只有心头那点关于天边泉的微弱星火,和包袱里故乡泥土沉甸甸的存在感,支撑着这具濒临散架的躯壳,朝着地图上那片空茫的西北绝域,一步一步,挪向传说中鸟喙峰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时间在无尽的跋涉中失去了刻度。直到一个风雪初歇的黎明,我挣扎着爬上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垭口。筋疲力尽的我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棍,抬头望去——

一座孤绝的雪峰刺破铅灰色的低垂天幕,赫然矗立在眼前!它陡峭的山体如同被巨斧劈削而成,通体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在稀薄晨光下反射着幽蓝冷硬的光泽。峰顶尖锐地突起,形貌酷似传说中指向苍穹的鸟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到了!终于到了!传说中天边泉所在之地!巨大的狂喜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早已冻僵麻木的四肢百骸似乎又涌起一股蛮力。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那孤峰的方向挣扎而去。

峰下背风处,一个裹着厚厚皮袄的干瘦老头正蹲在一块大石旁,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冻硬的肉干。他脸上布满被风雪刻出的深痕,眼珠是混浊的黄褐色,像两颗风干的松脂。这大概就是附近唯一知晓路径的人了。

我踉跄着扑到他跟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老丈…天边泉…鸟喙峰顶的天边泉…怎么走?” 风雪卷走了我大部分的声音,但我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渴求之光,想必清晰可见。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皮袄上的雪沫,也不言语,只是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他走。他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稳健,在冰雪覆盖的崎岖山道上如履平地。

通往峰顶的路,是真正的绝径。一面是刀削斧劈般、滑不留手的万丈冰壁,一面是深不见底、翻涌着雪雾的幽暗冰渊。凛冽的山风像无数把冰锥,穿透我早已破败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骨头缝里。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冻僵的手指死死抠进岩石或冰棱的缝隙中,脚尖在光滑的冰面上寻找着几乎不存在的微小凸起。好几次,脚下猛地一滑,碎石冰屑簌簌滚落深渊,久久听不到回音,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靠那向导老头眼疾手快地拽住我背囊的带子,才堪堪稳住身形。他枯瘦的手如同铁钳。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将那孤绝的鸟喙峰顶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我们终于攀上了这传说中的绝域之巅。

峰顶不过方寸之地,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吱呀作响的积雪。寒风在此处更加肆无忌惮地咆哮,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疼痛。环顾四周,除了嶙峋的黑色怪石和亘古不化的寒冰,一片死寂荒凉。

“老丈…泉呢?” 我喘着粗气,声音在狂风中破碎不堪,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向导老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那几颗黑牙。他浑浊的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看透一切的嘲弄光芒。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悬崖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积雪里的黝黑石头。

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拂开石头上的积雪。那根本不是什么泉眼!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浅浅的石臼,比脸盆大不了多少。里面积着半洼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叶和细微的冰碴,在血色夕阳下泛着死寂的微光。石臼边缘长满墨绿色的苔藓,冰冷滑腻。

“哈哈哈哈!”向导老头沙哑刺耳的笑声在凛冽的风中爆发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快意,“远道而来的傻子!看清楚!这就是你要找的‘天边泉’!喝啊!快喝一口长生不老、明目的神水啊!哈哈哈!”

那笑声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早已疲惫不堪、仅靠一丝渺茫希望维系的心房。千里跋涉,九死一生,冻饿伤病…支撑我熬过这一切的信念,在这一刻,在这方污浊冰冷的石臼面前,被这刺耳的笑声彻底碾得粉碎。身体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铮然断裂。

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裤料,直抵骨髓。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视线模糊了,不知是呼出的热气凝结的霜,还是别的什么。母亲枯坐在黑暗中的身影,她无意识抚摸桌沿的枯瘦手指,她嘴角努力弯起的、温柔而空洞的笑容…这些画面疯狂地撕扯着我最后的理智。巨大的悲恸和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佝偻下腰背,额头抵着那冰冷的石臼边缘,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向导那尖利的嘲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像鞭子抽打着濒死的灵魂。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怀里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袱,隔着单薄的衣衫,硌在了胸口。福伯佝偻的身影,他塞给我包袱时那欲言又止的沉重眼神,那句“路远,心别迷”的哑谜…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

鬼使神差地,我颤抖着、近乎麻木地解开了紧紧缚在胸前的包袱。油布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几件旧衣,还有那方褪色的染血绣帕,那个锈死的铜铃铛,以及…那个用粗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故乡的泥土包。纸包被我的体温和一路的汗水浸润得有些发软。

我像个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哆嗦着撕开了包裹泥土的粗纸。里面是黑褐色的、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故园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腐殖质的、深沉而熟悉的气息。这气息瞬间冲淡了雪峰顶端的酷寒与死寂。

向导老头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浑浊的黄眼珠死死盯着我手中那包泥土,脸上那嘲弄的表情第一次凝固了,化为一种惊愕的茫然。

我捧着那包泥土,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目光落在石臼里那洼浑浊的水面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将泥土包微微倾斜,像是要将这点来自生命源头的微末之物,倾入这象征绝望的死水之中。

就在此时,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山风,毫无预兆地从深渊底部猛烈地倒卷上来!

“呼——!”

狂风如同狂暴的巨手,猛地攫住了我手中倾斜的泥土包!大半包故乡的黑土,瞬间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卷起,化作一道深褐色的尘烟,扑簌簌地、纷纷扬扬地洒落进石臼那浑浊的水洼里!

噗噗噗……

细密的土粒击打着水面,溅起微小的涟漪。浑浊的水瞬间被染成更深的泥浆色。

我怔怔地看着,心头一片麻木的死灰。连故乡的泥土,也归于这骗局的泥沼了么?

然而,就在那浑浊的泥浆水面上,涟漪尚未完全平息的刹那——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水面下,那深褐色的泥浆仿佛拥有了生命,开始缓缓地旋转、沉降。浑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水色竟变得不可思议的清澈、透亮起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涤荡干净。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方小小的、清澈如水晶的水洼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的,并非雪峰顶端的血色天空和嶙峋怪石,而是…一幅全然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景象!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自家那个早已荒芜多年的后院!

院墙倾颓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野草疯长得有半人高,枯黄杂乱,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那棵母亲曾在树下绣花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老虬结,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树下,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吃力地挥动着一把锄头——是福伯!他比几年前更加苍老,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挥动一下锄头都显得异常艰难。他正在院角一片荒草最茂盛的地方挖掘着。

水中景象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福伯停了下来,拄着锄头大口喘息,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他抬起浑浊的老眼,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直直地“望”进了水中的我的眼睛。他满是皱纹的嘴唇翕动着,一个苍老疲惫、带着无尽叹息的声音,竟清晰地穿透了雪峰顶端的呼啸寒风,直抵我的灵魂深处:

“少爷啊…” 那声音充满了尘埃落定的悲悯与了悟,“有时候你需走到天边,才能发现近在眼前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中景象骤然模糊、消散。石臼里的水又恢复了浑浊的原状,漂浮着枯叶和冰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绝望中产生的幻觉。

向导老头僵立在一旁,嘴巴大张着,脸上的嘲弄和恶意早已被一种见鬼般的惊恐彻底取代。他死死盯着那方恢复浑浊的石臼,又猛地扭头看向我,浑浊的黄眼珠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骇,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我依旧跪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浑身僵硬,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福伯的声音,那水中荒芜的院落景象,还有那句如同箴言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灵魂上。

天边…眼前…

故乡的泥土…浑浊的泉水…荒芜的后院…福伯的锄头…

所有的碎片,在电光火石间,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猛地串联起来!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冲破黑暗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我被绝望蒙蔽的心智!

“啊——!” 一声嘶哑的、混合着狂喜、悔恨与无尽悲怆的呐喊,从我胸腔深处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瞬间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粉碎。

我猛地从冰冷的岩石上弹起,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困兽。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惊呆的向导,也顾不上收拾散落一地的旧衣和剩下的泥土。我的身体被一股狂暴的、无法言喻的力量驱使着,转身就朝着来路狂奔!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疯狂。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陡峭的冰壁上滑坠、翻滚,锋利的冰棱和岩石划破了手掌和脸颊,温热的血珠刚渗出就被冻结。跌倒了,立刻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回家!回到那个荒芜的后院!回到福伯挥动锄头的地方!

归途的时间感彻底崩塌。不知是几天还是几十天,我不眠不休地奔跑、跋涉。翻越雪山,穿过冻原,横跨死寂的荒漠…支撑我的不再是寻找天边泉的渺茫希望,而是那个在荒院中挥锄的老迈身影,是那句穿透灵魂的箴言。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全凭着一股近乎燃烧生命的意志在驱动。

当故乡那低矮的、熟悉的城墙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浮现时,我像一个真正的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身风尘和血污,踉踉跄跄地扑到了家门前那扇油漆剥落、布满蛛网的大门上。

“福伯!福伯!” 我嘶哑地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门板,声音如同破锣。

门内传来缓慢而迟疑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拉开一道缝隙。福伯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露了出来。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猛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深沉的、仿佛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了然所取代。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用力地拉开了大门。

我一把推开他,像一阵狂风般卷过荒草丛生的前院,径直冲向那荒芜的后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后院的情形,与水中所见别无二致!断壁残垣,荒草萋萋,枯败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而在院角那片野草最茂盛的地方,泥土被翻动过,一个浅浅的土坑已经挖开。

土坑旁边,静静躺着一把沾满新鲜泥土的旧锄头。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土坑。没有丝毫犹豫,我扑了过去,跪倒在冰冷的、翻开的泥土上。十指如钩,疯狂地抠挖着坑底的泥土!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指尖,但我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泥土下是坚硬的、冰冷的石板!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抠住石板的边缘,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它掀开!

一股清冽无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石板之下,并非幽深的地穴,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不大的石窝。石窝底部,一眼清泉正汩汩地涌动着!泉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像一块凝固的、流动的水晶,倒映着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和我那张布满血污、涕泪横流、扭曲而狂喜的脸!泉眼无声,却充满了沛然的生机,在这荒芜死寂的院落里,如同一个沉睡了多年、终于睁开的眼睛。

“天边泉…” 我瘫倒在冰冷的泥土上,望着石窝里那汪清泉,嘶哑地喃喃自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进身下的泥土里。原来它一直在这里,在母亲枯坐的屋子后面,在荒草的覆盖之下,在我无数次走过却从未低头看上一眼的地方!原来福伯早已知道!他塞给我的故乡泥土,他挥动的锄头,他水中那句箴言般的叹息…都在无声地指引我!

我挣扎着爬起,用颤抖的、沾满血泥的手,捧起一捧清澈冰凉的泉水。泉水在我掌心微微晃动,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一步一挪地走向母亲那间昏暗的屋子。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房门。母亲依旧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旧椅上,身形比记忆中更加瘦小单薄,几乎要陷进那宽大的椅子里。窗棂上那串褪色的旧铜铃,在门带起的微风中发出几声细碎、喑哑的叮咚,像迟暮的叹息。

“娘…”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她循着声音和脚步声,微微侧过脸。那张被岁月和黑暗侵蚀的脸上,一片枯槁的平静。

我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视线与她空洞无神的眼睛齐平。我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温柔和虔诚,将手中捧着的、那捧来自“天边”的清泉,极其轻柔地、缓缓地淋在她紧闭的双眼之上。

晶莹的水流滑过她枯瘦的脸颊,像无声的泪。

归泉最新章节 下一章 02与书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