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老槐树的那天，天边刚洇开一抹浅灰，林夏就牵着小雨的手站在了公园入口。晨露把草叶压得沉甸甸的，踩上去时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像是大地还没睡醒的呓语。她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袖口还留着去年画栀子花海时蹭上的颜料——那是苏瑶送她的裙子，当年两个姑娘总穿着同款在槐树下转圈，裙摆扫过落满槐花的地面，惊起一地芬芳。
“妈妈，你看工人叔叔在给树穿衣服呢。”小雨指着不远处的老槐树，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惊奇。
林夏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几个工人正蹲在树下，用宽厚的麻绳一圈圈缠绕树干。麻绳的颜色是温润的米白，裹在深褐色的树皮外，倒真像给老树披了件柔软的衣裳。她忽然想起初中那年夏天，苏瑶发烧请假，她偷偷把自己的笔记抄在槐花信纸上，塞进树洞里。第二天去看时，信纸被露水浸得发皱，却多了一行苏瑶娟秀的字：“等我好起来，还去树下画画。”那时的树洞里，总藏着她们交换的秘密，有时是半块融化的奶糖，有时是没及格的数学卷子，有时是两张偷偷攒钱买的画展门票。
“那是为了保护它呀。”林夏蹲下身，帮小雨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刘海。女儿的发绳是栀子花形状的，是苏瑶的母亲前几天送来的，说是翻旧物时找到的，“瑶瑶小时候总缠着我给她编这样的绳结，说要和你头发上的香味配成一对。”
说话间，起重机的吊臂已经缓缓伸到树冠上方。林夏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目光死死盯着树干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是她们十五岁那年刻的，两个重叠的“Y”，一个是林夏名字里的“夏”，一个是苏瑶名字里的“瑶”。那时苏瑶刚查出病，化疗让她掉了不少头发，她却笑着说：“等我好了，咱们就在这树下开个画室，名字就叫‘双Y’，好不好？”
“妈妈，你看！”小雨突然拽着她的衣角蹦起来。
林夏猛地回神，只见树根被缓缓拉出泥土的瞬间，一团干枯的白絮随着根系翻了出来。是去年盛夏，她和小雨埋下的栀子花。那天小雨抱着一大束刚摘的栀子，非要跟着工人去给树施肥，说：“苏瑶阿姨最喜欢栀子花了，埋在树下，她在天上就能闻见。”如今那些花瓣早已失去水分，却被细密的根须紧紧裹着，像一枚被岁月珍藏的邮票，要跟着老树去往新的地址。
“能等一下吗？”林夏忽然朝着工人喊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还带着湿泥的树根旁，小心翼翼地拨开缠绕的根须。泥土里混着几片细碎的槐花瓣，是去年秋天落下的，被雨水泡得发胀，却还能看出完整的瓣形。她想起苏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初秋，她抱着一大捧晒干的槐花去医院，却只赶上病床空着的瞬间，护士说：“她最后还念叨着，想再闻闻槐花香。”
工人递来一把小铲子：“需要帮忙吗？”
林夏摇摇头，用指尖在泥土里摸索着。指尖忽然触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半块碎掉的瓷片，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蓝色花纹——是她和苏瑶小时候摔碎的那个青花碗。那时她们偷拿家里的面团，在树下学做槐花饼，争执间碰倒了装馅料的碗，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苏瑶当时还哭了鼻子，说：“碎了就不吉利了，我们会不会分开啊？”
她把碎瓷片、干花瓣和那团栀子花一起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那支苏瑶送她的画笔，在树干那道“双Y”刻痕旁，轻轻画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颜料是她特意调的，带着点鹅黄的花心，像极了苏瑶最爱的那种重瓣栀子。
卡车缓缓驶离时，小雨追在后面跑了好远，手里举着昨晚画了半宿的画。画纸上，老槐树的枝桠间开满了星星，树下站着三个影子，最高的那个举着画笔，中间的那个抱着画板，最小的那个手里捧着栀子花，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一直连到天边。
三个月后的周末，林夏带着小雨和苏瑶的母亲去植物园。刚进园区，就听见一阵孩童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老槐树被栽在一片开阔的草坪中央，周围围了圈原木栅栏，栅栏上爬满了新栽的牵牛花，粉紫色的花瓣迎着阳光舒展。树干上的麻绳已经拆掉了，露出底下泛着潮气的树皮，那道“双Y”刻痕旁，她画的栀子花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淡了，却在刻痕下方，多了几道新的划痕——是几个孩子用指甲刻的小爱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槐树爷爷要好好长大”。
“你看，它活过来了。”苏瑶的母亲颤巍巍地伸出手，抚过树干上抽出的新芽。嫩芽是嫩绿色的，裹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像刚出生的小鸟啄开的蛋壳。老人的指尖在树皮上慢慢移动，忽然停在一处，那里有个新刻的栀子花纹路，是林夏前一天悄悄来刻的，刻得极浅，像是怕惊扰了树的梦。
“这孩子，总把心事藏在这些地方。”老人转过身，眼眶红红的，却带着笑意。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叠洗得干干净净的槐花，“昨天去老公园，看见地上落了好多新槐米，就捡了些回来，想着给孩子们做槐花糕吃。”
不远处，几个背着画板的孩子正围着老槐树写生。是“栀子花梦想基金”资助的孩子，带队的老画家正指着树冠说：“你们看这树枝的走向，多像在跳舞啊。”孩子们咯咯地笑，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有人画树洞里的小鸟，有人画落在草地上的光斑，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非要在画里添上一大片栀子花，说：“林夏老师说，这里住着一位爱画画的阿姨。”
小雨凑过去，把自己手里的蜡笔画举得高高的：“我这张里也有苏瑶阿姨！”
林夏站在栅栏外，看着阳光穿过新抽的枝叶，在孩子们的画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哼唱着她们小时候最爱唱的歌。她忽然想起画展上那位老画家的留言：“艺术的灵魂，是永不凋零的情感。”
或许真的是这样。老槐树会在新的土地上继续生长，栀子花会在每个盛夏如期绽放，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思念，那些刻在时光里的名字，会随着每一片新叶的舒展，每一朵花苞的绽放，永远活在阳光里，活在笑声里，活在每一个被温柔以待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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