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鎏金的账房钥匙站在晨雾里,铜钥匙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昨日萧凛将钥匙塞进我手里时,指尖还带着剑鞘的冷意,如今被体温焐得温热,倒像沾了几分人气。
"娘娘,李嬷嬷带着各院管事在偏厅候着了。"秋月捧着账本过来,袖口还沾着新晒的菊香——她天没亮就去晒了我昨儿配的驱蚊药,"您看...可要奴才先去支应两句?"
我摇头,将钥匙收进袖中。
李嬷嬷是林婉柔的心腹,从前总把冷宫的月例扣下三成填她的私囊。
如今林婉柔被禁足别院,这老货怕是一夜没合眼。
偏厅门帘掀起时,十二位管事齐刷刷跪了满地。
李嬷嬷跪在最前头,鬓角的银簪歪向一边,倒比往日更显佝偻。
她抬头时眼角堆着笑纹:"王妃娘娘金安,老奴等候着听您差遣。"
我扫过她腰间的旧钥匙串——那是从前管着内院的凭证,如今正随着她发抖的膝盖叮当作响。"今日起,各院月例按例发放,不许克扣。"我翻开秋月递来的新账册,"病了的奴才准三天假,找府医瞧病的银钱从公中出。"
底下传来抽气声。
有个小丫头跪在最后,许是新来的,没忍住轻声道:"那...那冬日里的炭盆,也能足额发么?"
"能。"我望着她冻得通红的耳垂,那是从前冷宫里才有的模样,"不止炭盆,每月十五各院加顿肉菜,小厨房单开小灶。"
李嬷嬷的手指抠进青砖缝里,指节泛白:"娘娘,这...这规矩改得太急,老奴怕底下人......"
"怕他们不服?"我打断她,"从前你们克扣月例,是仗着有人撑腰。
如今林侧妃在别院吃斋念佛,你们的靠山倒了。"我将账册推到她面前,"今日便重新造册,名字按实登记,若再让我查出吃空饷的——"我顿了顿,"李嬷嬷,你跟着林侧妃这些年,该知道我从前在冷宫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惧意。
当年我在冷宫喝着馊粥学针灸,拿树皮练切脉,她带人砸了我半屋子药材的事,想来她记得比我清楚。
"是,老奴这就去办。"她爬起来时险些栽倒,扶着桌角的手直抖。
日头过了三竿时,秋月捧着茶进来,茶盏里浮着新采的茉莉。"娘娘,方才西院的小桃来谢恩,说她娘的药钱有着落了。"她抿了抿嘴,"奴才从前总觉得您...您不爱管事,如今才明白,是从前的王府不值得您费心思。"
我望着窗外新抽的柳枝,风里有桃花的甜香。
从前这院子里连棵活物都没有,如今回廊下挂了两对鹦鹉,是萧凛昨日让人送来的。"不是我变了。"我端起茶盏,茉莉香裹着温热漫进喉间,"是这王府的天,换了。"
月上柳梢时,我还在核对新账册。
烛火在青铜灯盏里噼啪作响,照得"萧凛"两个字在账本上格外清晰——他今日批了二十两银子给西院老仆办丧,朱笔批注的字迹刚劲如刀。
"王妃。"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穿堂风卷着梅香扑进来。
萧凛立在门口,玄色锦袍沾着夜露,手里端着个青瓷盅。
他身后跟着小厨房的张妈,正捧着个红漆食盒,见我望来慌忙福身退下。
"太后赐了千年野山参,熬了参汤。"他将盅子放在案上,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清越的响,"你近日劳神,补补。"
我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他手背时顿了顿。
他的手比我想象中暖,指节处有薄茧,是握剑留下的痕迹。"谢王爷。"我垂眸盯着盅里浮着的参片,喉间突然发紧——上回在北郊林子里,他为我挡了一箭,血浸透了玄色披风,我给他止血时,手也抖得厉害。
"上次在北郊..."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参汤还烫,"若不是你用金疮药压着伤口,我怕是撑不到暗卫来。"
我抬头看他。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的暗涌。
从前他看我时总像隔着层冰,如今那冰面裂了缝,漏出底下的星火。"王爷是为我挡的箭。"我指尖摩挲着盅沿,"该说谢的是我。"
他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九的声音隔着门压低:"王爷,北境急报。"
萧凛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掀开帘子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老九递来的密报被他捏出褶皱,我看见"三皇子""北境军"几个字刺进眼里。
"好个三皇子。"他将密报拍在案上,指节捏得发白,"联北境军谋兵变,当本王的刀是吃素的?"
我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玉佩。
那是块羊脂玉,刻着北境特有的云雷纹,她说"若有一日遇着能托付的人,便给他"。
我从妆匣最底层取出玉佩,递到他面前:"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从前在北境长大。
或许...能帮你找到北境军的联络人。"
他接过玉佩时,指腹擦过我的手腕。"你可知这玉佩多贵重?"他低头盯着玉佩,月光在玉面上流转,"你母亲的遗物,给了我..."
"比起王爷要保的江山。"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这不过是块石头。"
更漏敲过三更时,徐嬷嬷的马车停在院外。
她裹着墨绿斗篷,手里攥着个金丝楠木匣,见了我便要行大礼:"王妃娘娘,太后让老奴捎句话。"
匣子里是太后的亲笔信,小楷写得端庄:"陛下病入膏肓,储位之争将起。
青黛,你既入萧门,当知何为大义。"
我将信原样放回匣中,抬头时徐嬷嬷正盯着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探究。"劳烦嬷嬷回禀太后。"我将匣子递还,"臣妾别的不求,只愿辅佐王爷,守这一方太平。"
徐嬷嬷走后,我站在廊下看月亮。
夜风吹得檐角铜铃轻响,远处别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萧凛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走动的影子,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次日清晨,我站在王府门前。
晨雾未散,石阶上还凝着露珠,阳光穿透雾霭,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金。
萧凛站在屋檐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赤金云纹——那是摄政王的仪仗。
"王爷。"我转身看他,晨雾里他的眉眼比昨日更清晰,"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内宅的勾心斗角。"
他走过来,大氅的影子将我笼罩。"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我耳垂时,带着他特有的冷香,"我与你共进退。"
我望着他身后渐次打开的府门,忽然想起昨日徐嬷嬷提起,太后不日将设宴款待各国使节。
御膳房这几日正忙着备菜,小厨房的王师傅昨日还来问我,说要做道"金玉满堂"的甜菜——用南瓜雕成莲花,酿上蜂蜜。
可不知怎的,望着满地晨露,我总觉得那蜂蜜里,或许该多放些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