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雪地里,指尖还沾着萧凛伤口的血。
他的体温透过掌心往我骨头里钻,烫得我眼眶发酸。
东边的云一丝一丝染成淡金,晨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人声,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
"沈姑娘!"
最先冲过来的是张婶,她手里的药担晃得哐当响,竹篮里的热粥腾着白雾。
我认出那是上个月我替她孙子治风寒时,她硬塞给我的桂花糕的竹篮。
跟在她身后的老周头举着个粗陶罐,里面是他祖传的金疮药,上次我帮他接断腿时,他说这药要留给救命恩人。
"快让开些!"张婶把药担往雪地上一放,粗糙的手直接捧住我冻红的脸,"这手凉得跟冰碴子似的,快喝口热粥。"她转身从食盒里舀出一碗粥,吹了吹递过来,"我家那口子熬的,放了红枣,甜着呢。"
我接过碗,热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粥香混着雪后冷冽的空气涌进鼻腔,突然就想起上个月在城外接诊时,这些百姓也是这样,把自家腌的咸菜、晒的梅干往我药箱里塞。
那时候萧凛还说我傻,放着王府的药材不用,偏要去外头受冻。
现在他半靠在我肩头,呼吸喷在我耳后,轻得像片雪。
"先顾王爷。"我把粥碗往他唇边送,他却偏过头,喉结动了动:"你喝。"
张婶早看出端倪,伸手就要扶萧凛:"王爷这伤得赶紧处理,老周头的金疮药最是去毒生肌。"老周头已经蹲下来,用银簪挑开萧凛手臂上溃烂的皮肉,黑血混着药粉渗出来,萧凛咬着牙没吭一声,却悄悄把我冰凉的手攥进他掌心。
晨光越来越亮,我这才看清四周。
王府的朱漆大门被砍出几道深痕,影壁下倒着两具黑衣尸首,血已经冻成暗褐色的冰。
廊下的灯笼碎了一地,碎纸里还沾着箭簇。
但更多的是百姓,挑着药担的,提着铜壶的,甚至有几个妇人抱着自家的棉被——他们把棉被铺在雪地上,让受伤的暗卫躺着,用温水给他们擦脸。
"沈姑娘,"有个小丫头挤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我娘说您上次教我扎的止血结,我给三个伤员扎了。"她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您看,他们都没流血了!"
我蹲下来摸她的头,布包里是晒干的艾草,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原来这些天我教的急救法子,他们都记着呢。
雪地上的血迹被百姓用炉灰盖了,淡淡的青烟升起来,混着粥香、药香,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
"青黛。"萧凛的声音哑得厉害,"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东边,朝阳正从宫墙后升起来,把琉璃瓦照得金红。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宫道上的灯笼排成一条火龙——那是宫里的仪仗来了。
"太后懿旨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晨空时,我正替萧凛系好最后一层绷带。
宣旨的老太监捧着明黄缎盒,身后跟着六个宫女,捧着锦盒、玉瓶,连脚下的棉鞋都绣着金线。
萧凛要起身,被我按住:"伤口刚结痂,坐着接旨。"
老太监眯眼瞧了瞧我们,嘴角弯出个笑:"王爷王妃情深至此,太后看了定要欣慰。"他展开圣旨,声如洪钟,"奉天承运,太后诏曰:沈氏青黛,临危不乱,护府安民,有母仪之德,特赐凤翎佩一枚,晋位正妃,协理王府内务。
钦此。"
我手一抖,萧凛已经替我接过圣旨。
凤翎佩在缎盒里泛着幽光,翡翠雕成的凤凰尾羽上嵌着东珠,触手生温。
老太监压低声音:"皇后娘娘原本要压下这道旨,可太后说,百姓在宫门外跪了半宿,求着为王妃请功呢。"他指了指远处,我这才看见宫墙下还跪着几个百姓,张婶的蓝布衫在晨风中晃。
萧凛捏了捏我的手,指腹蹭过我腕间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我在冷宫被苛待时留下的。
他轻声道:"从前是我眼瞎。"
午后我去牢里看白无命时,他正蜷在草席上。
囚衣浸透了冷汗,脸上的疤痕泛着青,倒比昨夜更像当年那个总替我背药箱的师兄。
"师妹。"他声音像破了的风箱,"你赢了。"
我蹲下来,把药碗放在他手边:"师父教我们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盯着碗里的药汁,喉结动了动:"医者仁心,不可妄用。"
"你总说要替师父报仇。"我摸出怀里的医典,纸页上的黑血已经干了,"可师父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他最后悔的,是教我们用针治病的同时,也教了用针杀人。"
白无命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我早该想到......你在冷宫那三年,不是在装傻,是在把医典里的毒方,全译成了解药。"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小得像片叶子,"替我......去师父坟前烧柱香,就说......我没脸见他。"
我抽出手,把医典放在他膝头:"这是他的遗愿。"
走出牢门时,阳光正晒在廊下的积雪上,反射得人睁不开眼。
老九从阴影里走出来,压低声音:"影蛇的人跑了三个,暗桩回报,三皇子的人去了西域。"
我顿住脚步,指尖掐进掌心。萧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黛。"
他站在台阶上,月白锦袍衬得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温度。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我认得那是前几日我在市集上夸过的,城南刘记的桂花糕。
"伤好了?"我走过去,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御花园走。
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的像火,白的像雪。
他在梅树下停住,转身时梅花落在他肩头。
我这才发现他眼尾的红痣,在阳光下竟泛着淡粉,像被春风吹化的胭脂。
"若有来世,"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梅枝上的雪,"我定早些遇见你。
在你被推进冷宫前,在你被人欺负时,在你蹲在药铺里抄药方时......"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轻轻把我拥进怀里,带着药香的体温裹住我。
远处传来老九的咳嗽声,我想起他说的西域消息,刚要开口,萧凛却低头吻了吻我发顶:"先陪我看会儿梅花,好不好?"
暮色漫上来时,老九又来禀报。
他站在廊下,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王妃,三日后太后赐宴,说要见见您。"他顿了顿,"暗桩回报,今日有队西域商旅进了城,带头的人......"
"什么?"
"没什么。"老九摇头,"许是我看错了。"
我望着渐暗的天色,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驼铃声,混着梅花香,像段没唱完的曲子。
萧凛从后面环住我,他的呼吸落在我耳后:"不管来的是谁,我都在。"
我攥紧他的手,望着东方渐起的星子。或许这黎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