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棂漏进的晨光晃醒的。
镜前铜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秋月正替我梳着鸦青的发,木梳齿刮过发间时,我摸了摸腕上的银镯——阿娘留下的,刻着"平安"那面被体温焐得发烫。
昨夜调配的静心散就搁在妆匣最底层,深褐色药粉混着蜂蜜凝成小丸,我捏起一颗,就着温水咽了下去。
"王妃今日气色瞧着比往日好。"秋月将珍珠簪子斜斜别进鬓角,"昨日夜里那场动静,奴婢瞧着王爷......"
"莫提昨日。"我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声音放得轻,"把妆匣里的青玉梳递我。"
指尖触到梳背的刹那,后颈突然泛起细微的麻痒——是萧凛的读心术又动了。
从前他探我心思时,总像有根细针轻轻戳进脑仁,可此刻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压迫感,竟像撞在了层雾上,散得干干净净。
镜中我的嘴角不受控地颤了颤。终于,他看不见我了。
"王妃?"秋月的手悬在半空,"可是簪子歪了?"
"不打紧。"我按住她的手,镜里映出我刻意放平的眉眼,"去前院看看,今日可有人递拜帖。"
午后的日头把廊下的芭蕉叶晒得蜷了边。
我在花厅坐了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外间小丫鬟脆生生的通报:"尚书府柳二姑娘到。"
柳如烟跨进门时,裙角扫过青石板,淡粉罗裙上绣着并蒂莲,每片花瓣都用金线勾了边。
她福身时,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咚作响:"青黛姐姐安好?
昨日听闻王府遇袭,妹妹夜里直替姐姐悬着心。"
"有劳柳姑娘记挂。"我指了指对面的绣墩,"茶是刚沏的碧螺春,尝尝?"
她坐定后,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眼尾微微上挑:"姐姐与王爷这般恩爱,倒叫妹妹想起上月在御花园,王爷替姐姐挡了那碗莲子羹——滚烫的,他手背上都起了泡,偏还笑着说'不打紧'。"
茶烟模糊了她的脸。
我垂眸搅着茶,看浮起的茶叶打着旋儿:"柳姑娘说笑了。
我不过是个病弱的,哪当得起'恩爱'二字?"
"姐姐怎的妄自菲薄?"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指甲盖儿尖尖的,"王爷昨日为你挡刀时,那眼神......"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妹妹在廊下瞧得清楚,倒像要把心掏出来捧给姐姐似的。"
我抽回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掐红的手背:"柳姑娘今日来,就为说这些?"
她的笑僵在脸上,旋即又端起茶盏:"原是想讨姐姐几方绣样的,倒岔了话题。"
花厅外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我瞥见廊下树影里晃过玄色衣角——是萧凛的暗卫。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刻定是站在书房外的梧桐树下,竖着耳朵想听我与柳如烟说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静心散的药效还在,我能感觉到那层无形的屏障裹着我的思绪,像春寒里裹着棉絮的瓷瓶,任谁也敲不碎。
柳如烟又坐了半柱香才走。
她起身时,裙上的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改日妹妹带新得的茉莉香粉来,姐姐可一定要留门。"
"自然。"我送她到二门,看她上了软轿,轿帘放下前,她忽然回头:"对了,姐姐可知道?
王爷这月往太医院跑得勤,说是要寻什么......"她抿嘴笑,"治心疾的方子。"
我望着软轿转过街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凛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他总说那是"天罚",可上个月他在我房里坐了整夜,听我翻医书时念叨"心窍淤塞",原是记在心里了。
月上柳梢时,我捧着那卷用洒金纸誊的文书,站在了萧凛的书房外。
门内有墨香飘出来,混着他惯用的沉水香。
我推门进去时,他正伏案批折子,乌发用玉冠松松束着,听见动静抬眼,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定是又熬了夜。
"青黛?"他放下笔,"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把文书放在他案头。
纸页展开,"分居书"三个大字被烛火映得发亮:"王爷日理万机,妾身总在眼前晃着,倒像成了累赘。"我指尖抵着案几,能摸到木料上的细纹,"别院清净,我想去住些日子,调养调养身子。"
他的笔"啪"地摔在砚台里,墨汁溅在折子上,晕开团黑花:"搬出去?"他站起身,玄色蟒纹暗纹的广袖扫过案头,"昨日才遇袭,你搬去别院,若再出什么事......"
"昨日是意外。"我后退半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王爷的暗卫守着别院,比这主院更安全。"
他突然伸手扣住我手腕,指腹碾过我腕间的银镯:"你从前最怕冷清,如今倒爱起清净了?"
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疑惑、慌乱,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疼。
可他读不懂我,我知道的。
静心散的屏障还在,他听不见我此刻的心跳,听不见我想说"我怕的从来不是冷清,是你看透我所有算计"。
"王爷。"我抽回手,"这是我的主意,与旁人无关。"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喉结动了动,终是坐回椅上。
我转身要走时,听见他低低的一声:"什么时候搬?"
"明日。"我停在门口,"秋月会收拾东西。"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我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经过那株老梅树时,听见墙根下有细碎的响动。
借着月光望去,墙角的牡丹丛里,淡粉罗裙闪过一角——是柳如烟。
她大概没料到我会回头,慌忙站直了身子,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花:"姐姐......我、我路过......"
"柳姑娘这么晚还在王府?"我笑了笑,"可要我叫人送你?"
她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裙角勾住了牡丹枝,扯下片花瓣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拾起那片粉瓣,指腹蹭过上面的露水——凉的,像极了萧凛刚才碰我手腕时的温度。
回到房里,秋月正把我常用的药瓶往樟木箱里收。
我摸了摸箱底的夹层,那里还躺着半瓶静心散。
明日搬去别院,得先让秋月把药房收拾出来,再把从太医院抄的医书都搬过去......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我望着案头未拆封的药包,忽然想起萧凛今日没再用读心术探我。
他第一次尝着"听不见"的滋味,该是怎样的慌乱?
可那又如何?
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把银镯往腕上推了推。
阿娘说这镯子能保平安,可真正的平安,从来都是自己挣的。
别院的药房该怎么布置呢?
等搬过去,得先让王统领把偏厅的窗户都换成雕花的,通风好,药材才不会受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