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时,晨雾正顺着门框往里钻,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
院角那株老梅树的枝桠探进来,枝桠上还凝着层薄霜,却已冒出米粒大的花苞。
萧凛立在花下,玄色锦袍被晨光染成蜜色,腰间玉牌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了晃,发出细碎的清响。
"起得早?"他声音比晨雾还轻,目光却烫得我耳尖发疼。
我这才注意到他束发的玉冠是新换的,青玉螭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从前他总嫌这些琐碎,说"披头散发打仗更痛快"。
如今倒像特意收拾过,连靴底沾的泥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想搬来别院,休养几日。"他伸手折了枝梅,递过来时又顿住,指尖在花苞上轻轻碰了碰,"这里的炭够暖,药炉也现成。"
我接过那枝梅,花苞上的霜正簌簌往下落,像极了三年前雪地里碎掉的冻疮膏。"为何?"话出口才觉自己声音发紧,像攥着块捂了半宿的热炭,烫得慌又舍不得丢。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我发间那支旧银簪上——那是我抄了三个月佛经,用月钱换的。"因为这里......有你在。"
风忽然大了些,卷着梅香撞进衣领。
我低头看手里的梅枝,看见自己映在花苞上的影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要溢出什么来。
"秋月!"我提高声音唤人,听见东厢传来碎瓷片落地的脆响——那丫头定是在窗边偷听,慌得打翻了茶盏。
等秋月红着脸跑出来时,萧凛已经让人去前院搬行李了。
他站在廊下指挥小厮,见我看过去,便冲我挤了挤眼睛——活像个偷藏糖块被发现的孩子。
"王妃,柳侧妃的人又送补品来了。"秋月凑过来,声音里带着股子气,"阿满那丫头堵在院门口,说是什么长白山的野山参,要当面呈给王爷。"
我捏着梅枝的手紧了紧。
柳如烟的算盘我早看透了:前日她借送补汤下了点小手段,被我在药炉里加了点甘草解了;昨日又让阿满故意撞翻我的药碾子,偏巧萧凛的读心术发作,听见她心里骂我"乡野村妇"。
如今看萧凛要搬来别院,她怕是急了。
"去回了。"我把梅枝插进案头的青瓷瓶,"就说王爷已下令,所有饮食由别院自备。"
秋月应了声跑出去,我隔着窗纸听见阿满拔高的声音:"我们姑娘一片心意......"
"心意?"萧凛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后,"她前日在参汤里放的朱砂,够给十头大象安神了。"
我转身撞进他怀里,他身上雪松香混着晨露的凉,倒比炭盆还暖。"王爷何时学会翻后宅的账了?"
"从前读心术总听见你骂我'榆木脑袋'。"他低头蹭了蹭我发顶,"如今想当块能开窍的榆木。"
院外忽然静了片刻,接着传来阿满跺脚的声音:"柳姑娘说了,沈青黛你赢了一回!"
我挑帘望去,正见柳如烟立在朱漆门外,月白绣金的裙角被风掀起,手里的锦盒摔在地上,几支人参滚进了泥里。
她抬头时我看清她眼底的狠戾,却在与我目光相撞的瞬间,又换上副柔柔弱弱的笑——倒像戏班子里刚学戏的小旦,破绽百出。
"王爷。"我转身拽了拽萧凛的衣袖,"该用早膳了。"
他应得极快,拉着我往膳厅走时,指尖悄悄勾住我的小指。
早膳是山药粥配酱瓜,他喝到第三碗时忽然放下碗:"你愿意教我如何不靠读心术,也能懂你吗?"
瓷勺"当"的一声磕在碗沿。
我望着他眼底的认真,想起昨夜他攥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说"我不想再错过你"。
那时烛火在他眼尾投下暖黄的影,像道终于裂开的冰缝。
"那你得先学会听话。"我舀了勺粥吹凉,递到他嘴边,"比如现在,把这碗粥喝了。"
他张着嘴接住,眼睛弯成月牙:"你说什么,我都听。"
老周来复诊时,药炉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他搭完脉,胡子都翘起来了:"王爷这脉象,比昨日强了三成!
王妃手段果然高明。"
我扫了眼斜倚在软榻上的萧凛——他正偷偷把我晾的陈皮往嘴里塞,见我看过去,忙把陈皮藏在背后,活像个偷糖吃的孩子。
"不是我医术好。"我低头整理药柜,"是他自己愿意好了。"
老周愣了愣,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萧凛。
那家伙许是被看得不好意思,轻咳两声坐直了:"老周,你且说我这病,还需几日?"
"心若不病,身子自然好得快。"我把最后一味当归放进抽屉,听见萧凛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定是想起昨夜我翻出他藏在枕头下的蜜饯,说"吃多了伤脾"时,他可怜巴巴说"就最后一颗"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漫过廊柱,在青石板上织出金网。
萧凛靠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打盹,眼尾还沾着粥粒——许是早膳时我喂得急了。
我回屋取了件狐裘,轻手轻脚给他披上。
刚要退开,手腕忽然被攥住。
他眼尾泛红,声音哑得像浸了水的琴弦:"谢谢你,还愿救我。"
我蹲下来与他平视,看见他眼底映着我的影子,连发间银簪的纹路都清晰得很。"我不是救你......"我指尖抚过他眉骨,那里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是三年前他替我挡刺客留下的,"我是救我自己。"
救那个在雪地里攥着半张药方发抖的自己,救那个躲在佛堂抄《黄帝内经》时,听见廊下脚步声就屏息的自己,救那个明明听见他在门外站了半柱香,却假装专心背"心主血脉"的自己。
他忽然把我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发顶:"那我便陪你,把从前的自己都救回来。"
远处传来秋月的脚步声,我正要起身,却见她在院门口顿了顿,冲我抿嘴一笑,又悄悄退了回去。
风卷着梅香掠过廊角,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我听见院外传来小斯的低语:"王爷搬去别院了?
这事儿......怕是要传到朝堂上去。"
萧凛的手指在我后背轻轻摩挲,像在应和那串铜铃的响。
我埋在他颈间笑,听见自己心跳声比铜铃还急——
有些风,刚起时只是掀动窗纸;有些浪,刚涌时不过打湿鞋尖。
可等它漫过心岸,便是再大的风雪,也吹不散这满院的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