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收完时,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我取了棉团替萧凛按压针孔,指腹擦过他发烫的皮肤,能感觉到他肌肉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疼,倒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
"该喝杯热茶了。"我转身去案头倒茶,青瓷杯碰到茶盘发出轻响,"明日清晨便可离院。"
身后没动静。
我端着茶转身,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里。
他倚在床头,玄色锦袍半敞,发梢还沾着薄汗,倒不似往日里端着的摄政王模样,倒像个被心事困住的凡人。
"你真的不愿再理我?"他声音低得像被揉皱的丝绢,"从你被打进冷宫那日起,我连你院里的月光都不敢多看。"
我指尖一颤,茶水溅在手背。
烫意顺着皮肤爬上来,我却盯着杯里晃动的茶影:"我只是不想再听你读我的心。"
他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苦涩的释然:"原是我活该。
从前仗着读心术把你看得透透的,连你躲在廊下背《汤头歌诀》时睫毛怎么颤都知道......"他喉结动了动,"那我以后不用了。"
我抬眼望他。
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那年我在寒潭边见过的星子。
那时我刚穿来,躲在假山后背解剖图,一抬头就撞进他淬了冰的眼——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已能听见我脑子里"肱骨连接尺桡骨"的念叨。
"沈青黛。"他突然唤我本名,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你信我吗?"
我没答话,转身去整理医案。
案上摆着我新制的伤药,陶瓶上还沾着朱砂笔写的"每日两次"。
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我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他下床了。
腕间一暖。
他的手覆上来,掌心还带着针灸后的余温,连脉搏都跳得清晰:"让我留一晚,好吗?"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我腕骨,像在安抚受了惊的雀儿。
我望着他喉结下那道淡白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北境战役留下的,我曾在医书里翻到过类似的伤,需要用金疮药混着三七粉敷。
那时他总派李嬷嬷来砸我的药罐,我只能半夜爬起来,把药渣埋在院角老槐树下。
"王爷这是做什么?"我垂眼盯着交叠的手,"柳侧妃的安神汤被泼了,您若留下......"
"我管她。"他突然将我往怀里带了带,雪松香气裹着药味涌进鼻腔,"我只管你。"
院外传来脚步声。
我正要挣开,青荷的声音先飘了进来:"王妃,厨房新煮了参茶。"
我抽回手时,萧凛的指腹还恋恋不舍擦过我手背。
青荷捧着茶盏进来,发间那朵绢花歪了半寸——她从前最讲究这些,定是被谁催得急了。
我接过茶盏时触到杯壁,温度不对,不是刚煮的。
"放下吧。"我将茶盏搁在案上,"去前院拿些陈皮来,夜里风凉。"
青荷应了一声,出门时撞得门框"吱呀"响。
她刚走,柳如烟的声音就从院外飘进来:"王妃可在?
臣女带了些西域香囊,说能助王爷安神。"
我捏着医案的手紧了紧。
这柳如烟倒会挑时候,前儿送安神汤,今儿送香囊,倒像生怕我看不出她的算计。
月洞门被推开时,她裙角的珍珠串子叮当响。
阿满缩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个描金檀木盒,指尖泛着青白——定是被柳如烟掐的。
"王爷。"柳如烟福了福身,眼尾却往我这儿飘,"这香囊是用雪山上的香草制的,臣女特意让阿满在寺里求了平安符缝进去。"
我接过檀木盒,掀开盖子的瞬间就皱了眉。
那所谓的香草味里混着极淡的曼陀罗香,若不是我前儿刚研究过《雷公炮炙论》里的迷魂方,险些就被她骗了。
"贵女真会体贴。"我捏着香囊抖了抖,里面的粉末簌簌落在案上,"只是这迷魂粉掺得太多,倒像生怕王爷睡不醒似的。"
柳如烟的脸"刷"地白了。
阿满猛地抬头,又慌忙低下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到底是被胁迫的。
"沈妹妹说笑了......"她强撑着笑,指尖却攥紧了帕子。
我将香囊丢进火盆。
火星"腾"地窜起来,烧得曼陀罗香更浓了些:"贵女若真想表心意,明日让管家送两车炭来。
我这院子,夜里冷得很。"
柳如烟的帕子被攥成了团。
她福身时裙摆扫过火盆,险些烧着,却连退两步:"臣女告退。"
阿满跟着她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轻轻撞了我手肘——是在递什么。
我垂眸一看,袖中多了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柳小姐逼我放药,求王妃救命。"
我将纸条捏成碎屑,扔进火盆。
夜更深了。
萧凛靠在榻上,盯着我在医案上写药方的手:"你知道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连梦都是空的。"
笔锋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团。
我盯着那团墨迹,像看见三年前的自己——被李嬷嬷推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半张没写完的药方。
那时萧凛的读心术刚觉醒,他站在廊下听着我脑子里"冻疮要用地龙膏"的念叨,却冷着脸说:"装什么贤良?"
"我从前总觉得你蠢。"他声音哑得厉害,"后来才知道,你是懒得理我。
你躲在佛堂抄《黄帝内经》,我站在门外听你背'心主血脉';你在井边配养颜膏,我让李嬷嬷砸了药罐,自己却偷偷去药铺买了十套工具......"
我握着笔的手在抖。
烛火映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模糊的暖。
他忽然伸手,指尖悬在我发顶半寸处,又慢慢收了回去:"我不想再错过你。"
窗外起风了,吹得窗纸"簌簌"响。
我望着案头的沙漏,细沙正一点点往下淌——天快亮了。
"天亮就走。"我轻声说。
他闭了眼,嘴角却悄悄扬起来:"好。"
我替他盖好被子时,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混着沉水香散在风里。
炭盆里的火星还在跳,把他的轮廓烘得暖融融的。
我坐在案前继续写药方,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和着他均匀的呼吸,像首没谱的曲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棂上泛起鱼肚白。
我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转身时,却见他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沿系玉带。
玄色锦袍穿得整整齐齐,连腰间的玉牌都擦得发亮。
"起得早?"我走过去替他理了理领口。
他低头看我,眼里有晨雾未散的温柔:"怕你赶我走。"
我刚要说话,院外传来秋月的声音:"王妃,前院送炭的车到了。"
萧凛替我拢了拢披风,指尖在我耳垂上轻轻一蹭:"我让人送了二十车炭。"
我望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夜火盆里烧的迷魂粉。
原来有些东西,烧了就散了;有些东西,烧得越旺,反而越亮。
门被风推开条缝,晨雾涌进来,裹着他身上的雪松香。
我伸手去关门,却见他站在廊下,身影被晨光镀了层金边。
他回头看我,嘴角的笑还没散——
像极了,要陪我过一辈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