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秋月就着灯芯打了个哈欠。
我合上书页,听见院外的竹叶沙沙响——这天气,倒比昨日更凉了些。
案头的梨汤早没了热气,我伸手摸了摸碗沿,凉得透心。
"姑娘,要不歇了吧?"秋月揉着眼睛去关窗,"明儿还要去药圃翻土呢。"
我应了声,刚要吹灭烛火,忽听得院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咚、咚。"像两片竹叶落在青石板上,又像谁攥着心尖轻轻颤了颤。
秋月手一抖,窗棂"咔"地撞在墙上:"这深更半夜的......"
我按住她欲去开门的手。
月光浸着青瓦,把影子拉得老长,透过门缝漏进来的,是玄色大氅的一角——沉水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顺着风钻进鼻腔。
"是他。"我轻声说。
秋月倒抽一口气,指尖掐进我手背:"王爷?
可前儿您还说......"
"我知道。"我松开她的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夹袄往身上拢了拢。
烛火在风里晃,照得铜镜里的人影忽明忽暗——我望着自己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从前他站在殿外时,我也是这样,把指甲掐进掌心,数着心跳等他离开。
门闩拉开的瞬间,寒气裹着他一并涌进来。
他倚在门框上,玄色大氅半敞着,露出里衬月白暗纹,却遮不住左袖上暗红的血渍。
月光落进他眼窝,把那片青黑衬得更重了,连鼻尖都泛着青白,像尊冻透的玉像。
"我来求医。"他声音哑得厉害,喉结动了动,"旧伤发作。"
我望着他左腕处渗出的血,想起前儿黄昏他离开时按左臂的动作。
原来不是被刺了一下,是旧伤在啃骨头。"王爷伤势已非我职责。"我退后半步,手搭在门闩上,"林侧妃那有张大夫,李嬷嬷该早备了金创药。"
他没动,目光却像根细针,扎进我眉骨:"你曾说,医者不分亲疏。"
我顿住。
三个月前他发落偷药的小丫鬟,我跪在地砖上求他,说"医者救的是人命,不是身份"。
那时他冷笑,说"沈青黛倒会给自己立牌坊",如今倒把这话原封不动抛回来。
烛火"噼"地爆了个灯花。我侧过身:"进来吧。"
他跨过门槛时,大氅扫过墙角的忘忧草,带起一片露水,落在我脚边。
秋月忙搬来椅子,他却站着没动,只解了大氅搭在臂弯,露出左袖上巴掌大的血渍——血已经凝了,边缘泛着黑,是陈年旧伤崩裂的模样。
"坐。"我把药箱搁在案上,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烤,"脱了。"
他动作顿了顿,指尖捏住左袖的盘扣。
我别开眼,盯着银针上跳动的光:"我是大夫。"
"我知道。"他声音低下去,布料摩擦声沙沙响,"从前总当你是......"
"别说话。"我打断他,捏住他左臂。
肌肉硬得像块石头,伤口在大臂内侧,三指长的旧疤翻着红肉,周围皮肤泛紫——是箭伤,当年他征战北境时中过三箭,这该是第二箭。
银针扎进"曲池"穴时,他喉间溢出半声闷哼。
我垂眼调整角度:"疼?"
"不。"他额角渗着汗,却望着我发顶,"比当年在战场轻多了。"
我没接话。
指尖触到他皮肤的温度,烫得惊人——旧伤发热,是要化脓的征兆。
银针依次扎进"尺泽""手三里",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松下来,连呼吸都轻了,像片被风吹软的云。
"王爷若为试探,大可不必。"我抽出最后一根针,"这伤要静养七日,每日换两次药,我开的方子......"
"我只是......"他突然抓住我手腕。
指尖凉得惊人,却烫得我心跳漏了一拍,"想再见你。"
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吱呀"一声,月洞门被推开,柳如烟的声音裹着甜香飘进来:"王爷可是在这儿?"
我抽回手,转身时正看见她提着青瓷汤罐跨进门槛。
阿满跟在她身后,垂着头绞着帕子。
柳如烟穿月白锦缎,鬓边插着珠花,在夜色里晃得人眼晕:"听说王爷受伤,臣女熬了安神汤,助王爷安眠。"
我接过汤罐。
揭开盖子的瞬间,甜腻的药香裹着酸枣仁、夜交藤的味道涌出来——这哪是安神汤?
分明是让人昏沉的方子。
我抬眼望她,她正垂着眸笑,眼尾微微上挑:"沈妹妹可还满意?"
"贵女好意,妾身心领。"我端起汤罐,走到廊下。
月光落进汤里,浮着的枸杞像血珠。
我手腕一倾,汤泼在青石板上,"王爷今日不能留宿。"
柳如烟的笑僵在脸上。
阿满抬头看她,又慌忙低下头。
我转身回屋时,萧凛正站在案前,盯着我方才翻的《伤寒杂病论》,书页停在"虚烦不得眠"那章。
"该收针了。"我走到他身侧。
烛火映着他下颌的轮廓,投在书页上的影子微微发颤。
他侧过脸,眼尾还沾着汗:"你......"
"先收针。"我取了棉团按压针孔,"收完针,我给你递杯热茶。"
他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棉团擦过他皮肤时,我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混着沉水香,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