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药房的竹篓前,指尖拨过新晒的蝉蜕。
竹篾边缘硌得虎口发疼,倒比昨日更甚些——许是前日替张大夫碾了半个时辰的朱砂,腕力有些虚了。
"姑娘,"秋月掀帘进来时,发间的茉莉簪子晃了晃,"门房说王爷在书房里待了三日了。"她压低声音,茶盏搁在案上叮咚响,"昨儿个小厨房送参汤,见他把《鬼谷子》摔在地上,砚台都翻了。"
我捏着蝉蜕的手顿了顿。
蝉蜕轻薄,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极了萧凛从前读我心声时,那些若有若无的絮语。
"他翻的是哪一卷?"我将蝉蜕收进陶瓮,用棉纸封好口。
"说是...《反应篇》。"秋月绞着帕子,"小厨房的刘婶说,王爷对着空墙骂'故观蜎飞蠕动,无不有利害',吓得送茶的小丫头直打颤。"
我垂眼笑了笑。
《反应篇》讲的是"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原是教人机变之术。
萧凛从前最厌这些权谋机巧,如今倒捧着读——怕是被我这突然"失声"的心声搅得乱了方寸。
"去库房取两斤新晒的合欢花,"我擦了擦手,"再让张大夫把静心散的方子加两味远志。"
"姑娘是要..."秋月的眼睛亮起来。
"他总在半夜往院外跑,"我望着窗台上那碗前日没喝完的莲子羹,残羹里浮着半片荷叶,"从前能听见我想什么,现在听不见,自然要找旁的法子。"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我掀帘出去时,正见柳如烟扶着丫鬟的手,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
她穿湖绿蹙金衫子,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发间插着支珍珠步摇,走一步便颤三颤。
"沈姐姐。"她抬眼看见我,忙福了福身,眼角却往我身后扫,"臣女前日在御花园采了些新鲜的绿萼梅,想着王爷最爱这清苦的香,特意送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院外的青石板路上,萧凛的玄色大氅刚转过影壁。
他脚步极快,连腰间的羊脂玉佩都撞得砰砰响,倒像是急着要避开什么。
柳如烟的珍珠步摇僵在鬓边。
她捏着梅篮的手指泛白,指甲盖在竹篾上掐出月牙印:"王爷...可是厌了臣女?"
"柳姑娘多心了。"我弯腰拾了片落在地上的梅瓣,"王爷这两日朝务忙,连早朝都迟了半柱香。"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梅瓣还脆:"沈姐姐倒是清楚。"话音未落,梅篮"哐当"掉在地上,粉白的花瓣滚了一地。
她蹲下身捡花时,我看见她眼角泛着水光,却偏要仰着头,不让泪落下来。
"秋月,"我转身往院里走,"把廊下那盆兰草搬去前厅。"
"是。"秋月应着,偷偷瞥了眼地上的残梅,"柳姑娘的帕子掉了。"
我没回头。
柳如烟的心思太浅,浅得像这满地的梅瓣——她总以为萧凛的目光该落在她身上,却忘了,有些人的目光,早就移到了别处。
第二日清晨,我正给院角的忘忧草浇水,王统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妃,王爷在门口。"
我握着水壶的手顿了顿。水珠顺着叶尖滴落,在泥里溅起小坑。
"姑娘?"秋月捧着药罐从厨房出来,"要开中门么?"
"不开。"我把水壶递给她,"王统领,替我回王爷,今日不见客。"
门外静了片刻。
我听见玄色大氅扫过青石板的声响,听见他喉结滚动时极轻的"嗯",像片羽毛落在心尖。
"让她知道,我想见她。"他的声音很低,混着晨雾里的露气,"无论何时。"
我望着院墙上的爬藤。新抽的嫩芽正往瓦当上攀,绿得发亮。
"把前日晒的陈皮拿出来,"我对秋月说,"炖锅梨汤。"
"姑娘要请王爷喝?"秋月眼睛一亮。
"不。"我翻开案头的《伤寒杂病论》,指尖停在"虚烦不得眠"那页,"他这两日该是睡不好。"
黄昏时,我在窗下翻医书。
风掀起竹帘,带进来一阵沉水香——是萧凛常用的香。
我抬眼望去,他正站在院门口。
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月白暗纹,像落了层黄昏的光。
他没动,连脚边的影子都没动。
我数到第十片落叶时,他忽然伸手摸了摸院门上的铜环。
铜环被晒了一日,许是烫的,他指尖缩了缩,却没收回手。
"原来这门环是这样的。"他低声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从前竟没仔细看过。"
我握着书的指节有些发紧。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生涩,像第一次学说话的孩童。
从前他读我心声时,总爱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沈青黛又在想些没用的",如今倒像突然失了依仗,连站在这里的底气,都要重新学过。
"姑娘,"秋月端着梨汤进来,"要送出去么?"
我望着窗外的影子。
他的肩背挺得极直,可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时,我看见他眼底的青黑——该是真的几夜没睡好了。
"不送。"我合上医书,"他站累了,自然会走。"
可他没走。
直到月亮爬上东墙,他的影子还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
我推开窗时,风卷着他的声音飘进来:"我竟忘了,她不是我的附属品......她是沈青黛。"
我倚着窗沿,指尖抵着唇。
心跳得有些快,像被人突然撞破了什么秘密。
直到更鼓敲过三更,他才转身。
玄色大氅扫过墙角的忘忧草,带落几点露水。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看见他抬手按了按左臂——动作极轻,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秋月,"我转身时,案上的梨汤还冒着热气,"明日让张大夫多备些金创药。"
"姑娘可是要给谁用?"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没说话。
风里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着沉水香,漫进了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