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牵着往梅林深处走时,靴底踩着新铺的红毯,毛绒绒的触感裹住脚踝,像踩着团暖云。
晨雾还未散透,湿气凝在睫毛上,化作细小的水珠,一眨便滑落。
耳边是雪粒簌簌落下的轻响,如蚕食桑叶,又似低语呢喃。
梅枝轻颤,碎雪顺着斗篷领口滑进脖颈,冰得我缩了缩脖子,他便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体温隔着两层衣裳渗过来,倒比那红毯更暖。
他的呼吸拂过我耳畔,带着沉水香的微苦,却莫名安定。
转过最后一丛老梅,飞檐翘角的亭子便撞进眼里。
朱漆柱上挂着新结的红绸,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未落定的霞。
檐下一块乌木匾额,墨色的“青黛轩”三个字被晨光照得发亮——是他的笔迹,笔锋凌厉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柔,像把淬了蜜的剑。
指尖轻轻抚过匾额上的木纹,粗糙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仿佛触到了他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情。
“上个月你翻医书时说,梅枝煎水能治寒咳,我便让人在这最高处建了亭子。冬雪落梅,煮茶煎药都方便。”他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低沉如风过松林。
我鼻腔一热,风卷着梅香扑来,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意,像极了那日偏殿案头凉了又温的茶。
那时我夹在书页间的梅瓣早已干枯,却不知他早已将那片花瓣,连同我的碎语,一并种进了这满园春色。
“好看么?”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节擦过我发烫的耳垂,温热与微凉交织。
我喉头一紧,眼前却忽地浮起前世暴雨夜的酒店包厢——玻璃上雨痕纵横,我举着怀孕报告撞开门,看见他们交叠的手,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时我也以为,真心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此刻,他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腕,将我指尖按在他胸口。
心跳声透过锦缎传来,一下一下撞着我掌心,像战鼓,像晨钟,像命运终于敲响的回音。
“青黛,我从前总觉得,这王府里的真心都是算出来的。可你在冷宫里替老仆治腿伤,在绣坊挂义诊牌子时……我站在影壁后听你和陈夫人说‘医者不分高低’,突然就觉得,或许我也能有个不掺算计的家。”
他的话像颗火星,“轰”地引燃了我心底压了许久的酸意。
前世的雨夜与今朝的梅香在脑中交叠,可这一次,他的目光温热,他的心跳真实。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我以为这一生不会再相信爱情。”话出口时带着鼻音,我慌忙去擦眼角,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脸上。
他的脸有些凉,胡茬扎得我手背发痒:“那是他们配不上你。这一次,我会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影卫的暗号,三短一长,如夜鸟低鸣。
他松开我,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佩塞进我掌心,玉质温润,还带着他胸前的体温。
“去暖阁等我,柳尚书那老匹夫又闹幺蛾子了。”我捏着玉佩往回走,梅香裹着药炉的气息飘来——秋月准是早烧好了姜茶,炭火轻响,药汁微沸,像家常的絮语。
刚转过游廊,就见铁鹰卫的暗卫单膝跪在暖阁外,手里攥着封染了朱砂印的急报。
血红的印泥在纸上晕开,像一滴未干的泪。
“王妃,王爷让您过目。”暗卫低头递来密信,我展开时,“私通敌国”四个大字刺得眼睛生疼。
柳尚书竟状告我上月在绣坊义诊时,与北戎商人交换密信——可那商人是陈夫人的表舅,我替他治过腿伤,药方子还在医案上压着。
“他急了。”身后传来萧凛的声音。
我转身时,他已换了件玄色朝服,腰间的玉牌撞出清脆的响,像战马轻踏。
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柳家与北戎的往来信件,最上面那封还盖着柳尚书的私印。
“柳家的船上个月在海上被扣,私运的军械清单里有北戎的标记。我让人压了半个月,今日他便狗急跳墙了。”
我忽然想起前日深夜,他翻着账本说“柳家的盐引该查查了”,原来早就在布网。
“随我去见陛下。”他牵起我的手,指腹蹭过我腕间的玉佩,温润如初。
金銮殿的龙涎香熏得人发晕,香烟缭绕如雾。
皇帝拍着御案时,茶盏里的水溅在我裙角,萧凛往我身边站了半步,替我挡住飞溅的茶沫。
他的袖角沾了水痕,却不动声色。
柳尚书跪在丹墀下浑身发抖,他呈上的“密信”被内监举着示众,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仿着我的笔迹写的——笔锋里缺了我练了十年的悬针竖。
“柳爱卿,这药方子你可认得?”我从袖中取出那日的医案,纸页微黄,墨迹清晰,“北戎商人的腿伤是寒症,我开的独活寄生汤里用了三钱肉桂。若真是密信,总不会连药材分量都写得这么清楚吧?”
殿里响起抽气声。
萧凛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叩了两下,是我们约好的“做得好”的暗号。
皇帝甩袖时,朝珠撞在龙椅上叮当作响:“刑部、大理寺联合查柳家!”
回府时已近黄昏。
马车轮碾过青石板,颠簸中我靠在他肩上,他未说话,只是将我的手拢进掌心。
暖阁内炭火正旺,药炉在炭盆上“咕嘟”作响,蒸汽顶着壶盖轻跳。
我替萧凛解去朝服,那道旧伤又渗了血——他总说不碍事,可我知道,今日在殿上跪了半个时辰,旧箭伤准是疼得厉害。
我舀了勺药汁吹凉,他却握住我的手腕按在胸口。
这次不是心跳,是滚烫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眼前突然泛起白光,我看见二十岁的萧凛在帅帐里擦刀,刀鞘上刻着“青黛”两个小字——原来他早就在等我。
“我从未信过林婉柔的话。”他的声音混着记忆里的风声,“她说你拿将士遗孀的抚恤换宠爱,可我让人查了三个月,冷宫里的米粮从来都是你那份扣下来的。”
泪砸在他胸口,晕开一片水痕。
我忽然想起前世手术台上的消毒水味,想起在冷宫里数着梅花开落的日子。
原来那些我以为熬不过的夜,他都替我记着;那些我以为无人看见的光,他都替我收在眼底。
“青黛。”他捧住我的脸,拇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我等你卸下心防,等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
我踮起脚吻他。
他的唇有些凉,却很快被我焐热。
殿外的梅香涌进来,混着药香、龙涎香、还有他身上惯有的沉水香,在鼻尖织成张网。
这一次,我不想逃了。
夜色渐深时,我们倚在“青黛轩”的栏边。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梅影在地上织成碎银:“等柳家的案子结了,我便请旨废了侧妃位。到时候,我要让礼部重新拟婚书,用八抬大轿把你从正门抬进来。”“好。”我靠在他肩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我等着你。”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转头时,看见秋月站在梅树下。
她抹了把脸,朝我比了个“安好”的手势,便提着灯笼往偏殿去了——定是去替我收今日晒的梅干。
风卷着梅瓣掠过窗棂,落在案头的请帖上。
我瞥见“春宴”两个字,萧凛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轻笑一声:“太后要办春宴?正好,我要让各府的夫人都看看,谁才是这大燕最金贵的王妃。”
梅香裹着夜色漫进来,我忽然想起明日要去太医院取的药材,想起要给萧凛的旧伤换的药膏,想起……要和他一起看的那场花开。
这一次,我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