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萧凛跨进暖阁时,鼻尖先撞上了甜丝丝的桂花香——那香气浓而不腻,像是被炉火烘得正好的蜜糖,缠着暖意扑进肺腑。
门帘落下的一瞬,外头风雪的呜咽被隔成模糊的呜鸣,屋内烛火轻轻一跳,映得铜炉上的青瓷酒壶泛起柔光。
他亲手挂好门帘,转身时发梢还沾着雪粒,在炉火照耀下如星屑般闪烁,一触即化。
他却先蹲下身拨了拨炉灰,指尖轻拨,炭火“噼啪”迸出几点火星,飞溅如萤,映得他眉骨都暖了:“先烤烤手,酒酿圆子得等会儿。”声音低沉,像炉火底下缓慢翻滚的水声。
我望着他蹲在炉边的背影,肩线紧绷而克制,忽然想起方才在梅林里,那团藏在他心跳声里的热——隔着冰凉的衣料,我曾贴耳听他胸膛,听见的不只是心跳,还有某种压抑已久的震颤,像雪下暗涌的溪流。
原主被打入冷宫时,我总以为这男人的冷是刻在骨头里的——可此刻他翻找瓷坛时,袖扣勾住了桌角的帕子,布料轻扯,发出细微的“嘶”声。
那帕子上绣着半朵没完工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分明是我前日随手搁的。
他停了一瞬,指尖掠过那未完成的花瓣,仿佛触到了什么隐秘的心事,却未言语,只轻轻将帕子抚平。
“找到了。”他直起腰,掌心托着包得严实的糯米粉,指节还泛着雪后的青白,冻得微微发僵。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上去,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我一颤——那不是暖,而是冷极之后反生的灼意:“王爷的手比我还凉。”
他顿了顿,反手将我整只手裹进掌心里,动作轻却坚定,像要把我从寒风里抢回来。
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如墨笔轻扫:“方才在梅林,你说不怪我从前。”他喉结动了动,指腹轻轻摩挲我手背,那触感像风吹过旧伤,“可我怪自己。”
炉上的铜壶开始冒热气,水声由轻“嘶”转为低“咕嘟”,混着他低哑的声音:“第一次见你,你缩在偏殿角落,我递药你不敢接,连茶盏都端不稳。”他声音发涩,像砂纸磨过木纹,“那时我信了林婉柔说的,你是个连生母病逝都不管的冷血人。”
我心口一揪——原主生母早逝的事,我穿来时只在旧账里见过两行字。
原来他从前厌恶我,竟是因着这莫须有的罪名?
“后来你救了陈将军的小儿子,用银针从鬼门关拉回条命。”他握我的手紧了些,掌心的热度渐渐渗入我的血脉,“我派影卫查你,才知当年你生母病重时,你跪在佛堂三天三夜求药,被林婉柔锁在柴房。”他突然低头吻我的指尖,唇温微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珍重,“青黛,我后悔了。若能重来,我想早些遇见你。”
我的眼眶突然发酸,喉间像被什么哽住。
前世在急诊科,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从未有人这样郑重地为误解道歉。
他的呼吸扫过我手背,带着酒酿发酵的甜,像春日初醒的溪水。
“我也希望,能早点认识你。”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风雪裹着秋月的声音撞进来:“王妃,阿九刚送来消息——西市茶楼有人说您‘冷血无情,连刺客都敢救’。”
我与萧凛对视一眼,他的指节瞬间绷直,炉火在他眸中碎成一片寒星。
我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替他理了理被我揉皱的衣襟:“柳如烟的手段,终究还是来了。”
“铁鹰卫去查。”他转身取了外袍,腰间玉牌撞出清响,如冰玉相击,“我倒要看看,是谁给她递的刀。”
我拽住他衣袖,布料在指间绷紧:“王爷且慢。”见他回头,我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这谣言里提‘刺客’,倒提醒我了——上月救的陈将军幼子,他母亲昨日刚送了谢礼,是西市最大的绣坊。”
他眼中闪过笑意,屈指弹了弹我额头,力道轻柔,却让我心头一暖:“你呀,早想好对策了?”
“总得让谣言传得更响些,才好一网打尽。”我替他系好领扣,指尖掠过他颈侧微凉的皮肤,“不过……王爷的旧伤,可别再因这些事犯了。”
他忽然攥住我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衣料传来沉稳却急促的搏动,像战鼓在暗夜中擂响:“这里不疼,就什么都好。”
第二日晌午,秋月回来时眉梢都带着笑。
她捧着个锦盒,里头是杨夫人写的供状:“那老婆子被铁鹰卫带过去时还嘴硬,可我们把柳侧妃给她的银票、还有她儿子在赌坊欠的债单一摊——”她憋着笑,声音里带着雪后初晴的轻快,“她当场就哭天抢地,说柳侧妃拿她儿子性命要挟,这才在茶楼胡说。”
我翻开供状,墨迹未干的“柳氏主使”四个字格外刺眼,笔锋如刀,划破了虚伪的平静。
窗外传来敲锣声,是铁鹰卫在沿街宣读真相。
有妇人的声音飘进来:“原来说王妃冷血的是柳家买的!上回我家娃出痘,还是王妃派稳婆送的药呢!”
“青黛。”
我转头,见萧凛倚在门框上,脸色白得像窗上的雪,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他额角渗着细汗,右手虚虚按着左胸——那是他当年中箭的位置。
“又犯了?”我慌忙扶他坐下,指尖触到他后背的冷汗,湿冷黏腻,像摸到了寒夜的霜。
“方才听铁鹰卫说,你让陈夫人在绣坊挂了‘王妃义诊处’的牌子。”他抓住我手腕往自己脸上贴,呼吸微乱,“我高兴得紧,倒忘了旧伤最怕情绪大起大落。”
我掀开他衣襟,那道狰狞的伤疤在炉火下泛着青,边缘如蜈蚣蜿蜒,触之僵硬。
前世学的解剖图在脑海里翻涌,我指尖轻轻搭在他脉搏上,突然一阵眩晕——
画面里是暴雨夜的帅帐,他跪在泥水里,怀里是染血的兵符。
有个沙哑的声音说:“萧将军,您若不降,这二十万弟兄的妻儿……可都在敌国手里。”
“不。”我脱口而出,指尖发颤。
他睁眼时目光温柔,像融雪后的溪水:“又用了那本事?”
我点头,喉头发紧。
原来他心里藏着那么多血与火——当年为保二十万将士,他背了“通敌”的骂名;为稳朝局,他娶了各世家的女儿;连对我的误解,都是因为林婉柔拿将士遗孀的抚恤做威胁。
“青黛。”他捧住我脸,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泪,指腹温热而粗糙,“我累了。”
我覆住他手背:“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去南边。那里有片梅林,我在医书里见过,花开时像落了满坡的云霞。”
他低笑一声,将我按进怀里,心跳隔着衣料传来,沉稳而真实:“好。”
第二日清晨,我被梅香唤醒——那香气清冽,混着雪后松针的气息,沁入梦境。
推窗望去,雪停了,枝头的雪团落进梅丛里,倒比花还白。
我裹着斗篷往梅林走,绒面擦过皮肤,带着晨寒的微涩,想摘两枝开得好的插在他案头。
刚走到老梅树下,身后突然环来一双手臂,熟悉的体温透过斗篷渗进来,带着晨间的清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药香:“在想什么?”
我望着枝头将开未开的花苞,轻声道:“我在想,你会不会有一天,放下这些权势,陪我看一场花开。”
他将下巴搁在我肩窝,呼吸扫过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你说的那片梅林……何时出发?”
我转身时,他发间沾着的梅瓣落进我衣领,凉意一瞬,随即被体温融化。
远处传来影卫的暗号,三短一长,如风掠林梢。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牵着我往梅林深处走。
“先去看亭子里的雪景。”他指了指高处的飞檐,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让人新铺了红毯,不会冻着脚。”
我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满树的雪,到底是捂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