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掌心那点温热焐醒的。
手指还攥着萧凛的手腕,他的脉搏跳得很稳,一下一下撞着我虎口,像春夜细雨敲在青瓦上,沉而清晰。
可那温热却不是从他手上来的——有指腹正轻轻蹭过我眼尾,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像极了春末落在脸上的柳絮,痒得人鼻尖发酸,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你瘦了。”
沙哑的嗓音擦着耳畔滚过来,我猛地抬头,额头磕在床沿木头上,闷响撞进耳膜,疼得眼前一花,泪意骤涌。
可眼前那双眼比我更红,眼尾泛着血丝,却亮得惊人,像雪夜里被火烤化的冰棱,要把人整颗心都融进去。
“你终于醒了。”我哑着嗓子,手忙脚乱去按他肩膀,指尖触到他湿冷的中衣,冷汗浸透布料,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大夫说你得静养……”
“醒了。”他打断我,指尖顺着我发顶往下,发丝间掠过一阵微痒的触感,最后扣住我后颈,拇指反复摩挲我耳后薄皮,那里像被火燎过一般发烫,“昨夜守着我时,手都抖成筛子。”
我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滑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银针悬在大椎穴时那细微的震颤——昨夜他高热不退,我捏着银针在他背上悬了半宿,指尖冰凉,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生怕下手重了,一针下去便是生死。
原来他都知道?
“我……”
“嘘。”他用指腹堵住我嘴,那指节还带着病后的青白,骨节分明,触感微凉,却温柔地压着我的唇,“睡了四个时辰,够了。”
我这才惊觉窗外日头已过三竿,阳光斜斜地切进屋内,落在铜盆边沿,映出一圈晃动的光斑。
秋月不知何时端了参汤进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见我望过去,忙把碗搁在案上,碗底磕在木案上的脆响“叮”地一声,惊得窗边鸟雀扑棱飞走。
她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裙角几乎没带起一丝风。
萧凛突然低笑,声音像从胸腔里滚出来的:“她方才在门口抹了半盏茶的眼泪。”
“你又读心?”我瞪他,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他手腕。
他挑眉,眸光微闪:“醒过来就听见你心跳声,咚——咚——”他拉过我手按在自己心口,温热的皮肤下,鼓动如雷,与我腕间脉搏渐渐合拍,“和我一个节奏。”
我耳尖发烫,正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掌心里的温度透过肌肤渗进来,混着窗外飘进的玉兰香——清冽、微甜,像初雪化时渗入泥土的气息——把这几日的惶惶都烘成了轻烟,散在暖风里。
月上柳梢时,我在偏殿翻到半坛陈酿梅酒。
萧凛靠在软榻上看我翻找,眉峰微挑,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光影分明,像刀刻出的轮廓:“沈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拎着酒坛转身,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肩背镀了层银边,寒光似的,却衬得他眼底温润如玉。
我晃了晃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撞出细碎光,叮咚一声,像山涧滴落石上的清响,“前日在梅林折梅,你说等花开要酿一坛酒。”我盯着他,“现在花没开,但酒熟了。”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撑着榻沿起身。
我要去扶,被他侧身避开,却反手握住我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比白日里更暖些,指节扣得极紧,像怕一松我就会化在风里。
“去哪?”我跟着他往外走,脚踩在青石板上,夜露沁凉,湿意顺着绣鞋底渗上来。
“你说呢?”
梅林的雪还没化尽,枝桠上挂着冰棱,月光落上去,倒比梅花更亮些,像碎银撒在枯枝间。
风一吹,冰棱轻碰,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如风铃低语。
萧凛停在老梅树下,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我鬓边碎发乱飞,发丝扫过脸颊,微痒。
他抬手替我别好头发,指腹擦过我耳垂,那一点肌肤骤然发烫,像被火星溅到。
“那日你说怕雪夜,怕黑,怕……”
“我不怕了。”我仰头看他,喉间发涩,像吞了沙,“那日苍婆婆说影蛇不会罢休,说他们要医典要我的血……”我攥紧他袖口,布料粗糙的触感磨着指尖,“可我现在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你会替我扛着。”
他瞳孔微缩,指节抵在我后颈,将我往怀里带了带。
梅香裹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涌进鼻腔,清冷中带着暖意,像冬夜炉火旁的一杯热酒。
我听见他心跳声震得胸腔发颤,一下一下,撞着我的额角。
酒坛搁在石桌上,他执起酒盏,酒液映着月光,像两盏流动的琥珀,晃动间泛着微光。
我刚要接,他却先饮了半盏,然后递过来:“交杯酒要这样喝。”
我指尖触到他唇碰过的地方,温热未散,还带着一丝酒气,耳尖霎时烧了起来。
仰头饮尽时,凉酒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却烫得眼眶发酸,像有火在心底燃起。
他替我擦去嘴角酒渍,指腹沾了梅香,轻轻摩挲我唇角:“青黛,等这阵子风波过了……”
“我知道。”我按住他嘴,指尖触到他微凉的唇,“你说要带我去看真正的花开。”
他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笑声惊得枝桠上的雪簌簌落,落进他衣领里,落进我发间,冰凉一触,又迅速化开,像无声的誓言。
他低头吻我额角,带着酒气的温热拂过皮肤:“我萧凛一生所求,不过是与你并肩立在春风里,看尽长安花。”
第三日晌午,白眉掀帘进来时,身上还沾着雪,靴底在门槛留下几枚湿印,寒气随之卷入屋内。
“影蛇老巢烧了。”他把染血的密报拍在案上,眉峰皱成个结,“铁鹰卫追到终南山脚,只寻着几具焦尸。
有具尸首手上戴着影蛇特有的银环,其他……”他摸了摸白胡子,声音低沉,“像是自己人动的手。”
我捏着密报的手紧了紧,纸角几乎被揉皱。
苍婆婆走时说影蛇不会罢休,可这把火来得太巧——是她做的?
还是影蛇内部怕秘密泄露?
“小姐?”秋月端着药进来,见我发呆,轻声唤道,药碗边缘还冒着白气,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
“王爷说该喝药了。”
我抬头,正撞进萧凛的目光里。
他倚在门边,手里端着我常用的青花药碗,瓷面温润,釉色泛青。
见我望过去,晃了晃碗:“凉了要重熬。”
我接过药碗,苦得皱眉,舌尖刚触到药汁,一股涩意直冲喉头。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颗蜜饯,塞进我嘴里,甜意瞬间化开,像春水融雪:“太后今早传了话,要召见你。”
“太后?”我愣了。
“柳家倒了。”他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尖温热,动作轻柔,“昨日早朝,左相状告柳大人私通北戎,人证物证都在刑部大牢里。”
我突然想起前日在偏殿,萧凛握着笔在纸上写了半宿。
原来那些不是批注军报的字,是……
“李嬷嬷被发去浣衣局了。”他像是看透我心思,低笑,声音里带着几分快意,“昨日她在厨房说你‘狐媚子’,被路过的春桃听见。”
我想起李嬷嬷往日里端着茶盏踩我裙角的模样,指甲掐进掌心,如今却只觉恍惚。
原来这许多风雨,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他轻轻扫开了。
太后召见那日,赐了凤冠霞帔。
那套红绸子搁在檀木匣里,金线绣的凤凰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羽翼舒展,仿佛下一瞬就要振翅飞出。
我捧着匣子回府时,路过前院,几个侧妃正围着石桌下棋。
见我过来,林婉柔指尖的棋子“啪”地掉在棋盘上,清脆一响,像心碎的声音。
她脸白得像新刷的墙,指尖微微发抖。
“王妃。”她福身时,鬓边的珠钗乱颤,映着日光,晃出几道冷芒。
我没停步,只让秋月把匣盖掀开条缝。
金凤凰的尾羽漏出来,映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被火舌舔过。
夜更深时,我和萧凛倚在梅林的石凳上。
他裹着我的狐裘,我靠着他肩膀,体温透过衣料相融。
远处有更夫敲了三更,梆子声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过树梢,留下一串凄厉的鸣叫。
他突然开口:“等开春,我们去江南。”
“江南?”
“嗯。”他手指摩挲我手背,掌心温热,指腹的薄茧刮过皮肤,微痒,“我听白眉说,苏州的春樱比长安的梅花开得热闹。
还有西湖的船,摇橹时会惊起白鹭……”
我仰头看他,月光落进他眼睛里,像落进了一汪春水,泛着粼光。
“好。”我轻声应,“我等着。”
他低头吻我发顶,呼吸扫过耳尖,温热如风:“青黛,我……”
“王爷!”
急促的拍门声突然响起,像惊雷劈开夜幕。
我和萧凛同时抬头,看见院外灯笼晃出一片红光,小厮的声音带着颤:“急信!
京郊庄子送来的急信!”
萧凛把我往怀里带了带,声音沉下来:“进来。”
小厮捧着信笺冲进来,烛火映得他额头汗津津的,火漆未干,红得像血。
我望着那封信,突然想起白眉说的影蛇余党,想起苍婆婆临走时的话。
夜风卷着梅香灌进院子,吹得烛芯“噼啪”炸响,火星四溅。
萧凛拆开信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声。
这夜的风里,似乎藏着什么,正顺着梅枝簌簌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