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里的药汁又滚了一轮,咕嘟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像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跳。
我盯着萧凛泛青的唇色,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愈发深重。
指尖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微光,细长的影子如蛛丝般爬过案几,仿佛预兆着某种不可挽回的流逝。
他的脉搏比半个时辰前弱了三分,冰魄草的效力在鹤顶红面前像杯水车薪。
我能听见自己耳畔血液奔流的嗡鸣,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黏腻地贴在颈侧,后背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布料紧贴着皮肤,凉得发僵。
“秋月,冰魄草再碾碎些。”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碗,每吐一个字都牵动着干裂的喉咙。
秋月捧着石臼的手在抖,石杵砸在草叶上的声响磕磕绊绊,碎叶飞溅,带着苦涩的草腥气扑入鼻腔。
“是……是。”她眼尾的红从刚才就没褪过,像被人拿红笔在眼周画了圈,此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滴落下,砸进石臼里,和草汁混作一团,发出极轻的“啪”一声,像是心碎的回响。
萧凛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攥着我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
我能感觉到他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皮肉里,可这点疼算什么?
上回他替我挡刺客那刀,刀刃从左肩划到右腹,血溅了我半张脸,他都没吭过一声。
冷汗正顺着他下颌线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枕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湿意蔓延,像夜色无声吞噬光明。
“疼就叫出来。”我把银针扎进他曲池穴,指腹轻轻压着他手背,触到他掌心的粗粝与冰凉,“我在这儿。”他睫毛颤了颤,却把脸别向床里侧,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发出声。
那细微的吞咽声,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撕扯我的心。
我忽然想起上个月他发高热时,迷迷糊糊攥着我手腕喊“别离开”,那副脆弱模样和现在的硬撑判若两人。
那时他的皮肤烫得惊人,如今却冷得让我心慌。
白眉端着新煎的药汁进来时,我正往萧凛伤口上敷第二遍冰魄草。
他腰间别着的匕首还沾着血——想来是审问黑蛛时见了红。
药汁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浓烈的苦香,与药炉的焦味交织。
他把药碗放在案几上,青瓷底和木桌碰出轻响,像一声警钟。
“青黛小姐,这药得趁热喂。”
“那刺客我暂时捆在偏厅了,等您得空了再审。”
我接过药碗的手顿了顿。
黑蛛是影蛇的人,下午行刺时喊的“血脉”“医典”还在我耳边嗡嗡响,像毒蜂盘旋。
可此刻萧凛的呼吸声比药炉的咕嘟声还轻,我哪有心思管旁的?
“先看住他。”我舀了半勺药汁吹凉,凑到萧凛唇边,热气拂过他干裂的唇,“等王爷醒了再说。”
药汁喂到第三口时,他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暗红的血沫溅在我月白衫子上,温热黏腻,像开败的石榴花,花瓣坠落时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
我反而笑了——会呛咳说明喉头还有知觉,比刚才的死寂强太多。
秋月忙拿帕子来擦我衣襟,手却抖得擦不准位置,最后索性把帕子按在我手背上:“小姐,您手都凉了。”
我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不是害怕,是急的。
萧凛的体温正在往下掉,我能隔着他单衣摸到他肋骨的轮廓,瘦得硌手,像一把藏在皮囊下的刀。
上个月他还说要带我去江南看桃花,说要在桃树下支张桌子,边喝酒边看我给他煎药。
那时春风拂面,他说这话时眼中有光,像星子落进湖心。
现在倒好,他躺在这里,连桃花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凛,”我把剩下的药汁喂完,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气息拂过他耳廓,“你要是敢睡过去,我就把江南的桃树全砍了,堆在你棺材上。”
他没动,可攥着我手腕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像只受了伤的兽在蹭主人手心。
我鼻尖一酸,忙低头替他掖被角,却看见他眼角有道淡纹——是上次替我挡刀时留下的,当时血把半张脸都染红了,我缝了十七针才把那道口子合上。
指尖拂过那道疤,触感粗糙,像刻进岁月里的誓言。
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烛火晃了晃,墙上的影子乱颤。
白眉突然掀帘进来,腰间的血渍更深了:“青黛小姐,那黑蛛闹得凶,说要见您。”
我替萧凛把被角又掖紧些,这才站起来。
脚底踩在青砖上,凉意从鞋底渗入,一路爬上脊背。
黑蛛被白眉压着跪在青砖地上,左脸肿得老高,右耳缺了半块——想来是白眉审得急了。
他抬头看见我,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淌下来,在月白地砖上滴出点点猩红:“沈姑娘,你当真以为能救得了他?鹤顶红入了心脉,就算华佗再世也得……”
“住嘴。”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寒气直透骨髓,“你说的血脉、医典,到底是什么?”
他笑得更欢了:“等你血脉觉醒就知道了,那本医典藏着……”
“白眉,”我转身看向守在门口的白眉,“挑了他手筋。”
白眉的刀光刚闪起来,黑蛛就慌了:“我说!影蛇找你十年了,你娘是医典最后一任守护者,她临死前把血脉封印在你体内……”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有千百根针同时刺入太阳穴。
前世我是急诊科医生,穿书后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的冷宫弃妃,怎么突然扯上血脉?
我娘?
原主的娘?
还是……那个在记忆深处总在半夜哭着喊“阿娘”的小女孩?
“青黛小姐!”秋月的尖叫从内室传来。
我猛地转身,看见萧凛正攥着被单剧烈抽搐,额头的汗把枕头浸得透湿,发丝黏在额角,像被雨水打落的柳枝。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被单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我扑过去按住他肩膀,可他力气大得像要把我甩开:“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
隔着两层单衣,我能摸到他心脏狂乱的跳动,像擂鼓似的,震得我掌心发麻。
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钻进来——不是痛,是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像潮水漫过头顶。
我看见他缩在暗室里,怀里抱着具冰冷的尸体;看见他举着染血的剑站在城墙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最后看见他站在青黛轩外,望着我窗纸上映着的影子,手指攥得发白。
“原来你这么怕。”我哽咽着把脸贴在他手背,触到他掌心的湿冷,“怕失去我,怕护不住我……”
他的抽搐突然停了。
我抬头看他,他眼睛还闭着,可睫毛在抖,像只濒死的蝶,挣扎着不愿坠落。
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手指动了动。
“萧凛,”我抹掉眼泪,把他的手放在我心口,掌心贴着心跳,“你听,我的心跳多稳。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把你书房里的兵书全烧了,让你死了都惦记。”
他的手指慢慢蜷起来,轻轻碰了碰我心口。
外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我刚要起身,白眉跌撞着撞开内室的门,肩头的血正顺着衣襟往下淌,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红痕。
我扶着白眉在椅子上坐下,这才看见他后背插着半截银针——是影蛇的独门暗器,寒光森然。
内室里秋月正攥着药箱往外跑,被我一把拉住:“守着王爷。”
苍婆婆站在院子里,月光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霜。
她手里拎着白眉的刀,刀身上还沾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穿过回廊,脚踩过青石板,夜风拂过耳际,带着庭院中枯草的气息。
“青黛,跟我走。医典需要你。”
“你是谁?”我站在台阶上,和她隔着三步远,风从袖口灌入,冷得刺骨。
“你娘的师姐。”她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我护着,你早被影蛇的人抓去了。”
我想起黑蛛的话,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在半夜哭着喊“阿娘”的小女孩。
原来那些梦不是平白来的。
“我不管什么医典。”我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萧凛还躺着,我哪都不去。”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你以为你能护得住他?影蛇的人不会罢休,他们要的是医典,要的是你的血……”
“那我就把血放干。”我打断她,“但不是给他们。”
她盯着我看了半响,突然笑了:“你和你娘真像。”她把刀往地上一扔,铿然一声,“好,我走。但影蛇不会罢手,你自己当心。”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内室的窗户:“那小子倒是个痴情的,你……”
“青黛小姐!”秋月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哭腔,“王爷他……”
我猛地冲进内室,看见萧凛正睁着眼看我,眼神还有些涣散。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声,却抬手指了指我胸前——那里还沾着他呛咳时溅的血。
“我没事。”我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微弱的脉搏,“你醒了?”
他没回答,只是用拇指蹭了蹭我手背。
那一下轻得像风,却让我心头一颤。
我这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从昨夜到现在,我没合过眼,没喝过水,此刻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睡吧。”他哑着嗓子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拂过耳畔,“我守着你。”
我摇头:“我守你。”
他笑了,眼尾的淡纹更深了些。
我盯着他的眼睛,渐渐有些恍惚。
药炉的咕嘟声远了,秋月的抽噎声远了,连窗外的风声都远了。
我只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和他的脉搏合着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听见他轻声说:“下次换我……”
后面的话没听清。我靠在床边,手还攥着他的,慢慢闭上了眼。
窗外的天已经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