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药罐里翻滚的褐色药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杵边缘——那粗陶的棱角硌着指腹,带着经年累月研磨留下的细小划痕,像我此刻绷紧的神经。
松枝在火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雪地上“嗤”地一声熄灭,腾起一缕白烟,像极了那些在寒夜里硬撑着没倒的士兵——明明冻得睫毛结霜,睫毛尖还挂着细小的冰晶,呼出的气在胡须上凝成霜花,却仍咬着牙说“不碍事”。
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焦香,混着药汁苦涩的辛味,钻进鼻腔时带着一丝灼热。
“王妃,挑好了。”老孙头裹着老羊皮袄钻进帐篷,身后跟着十个裹得像粽子的士兵。
他靴底踩进来的雪在火边“滋滋”化开,蒸腾起一股湿冷的土腥气。
最前头那个小年轻嘴唇紫得厉害,我伸手摸他手腕,脉跳得像打鼓,一下下撞着指尖;皮肤却冰得扎手,触感像摸到一块刚从井里捞出的铁片,寒气直往我掌心钻。
“都坐。”我指了指铺着干草的地铺,转身从药箱里取出瓷碗。
药箱的铜扣有些松动,开合时发出“咔哒”轻响,像我脑子里反复敲打的算盘声。
抗寒丹的方子我在脑子里过了七遍:姜黄温经,肉桂补火,细辛通窍,再加半钱麝香引药入络。
可现代剂量和古代换算总差那么点,昨晚我数了二十次算盘,珠子在指尖来回滑动,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才把每味药的分量定下来。
“头回吃这金贵药,能成不?”有个老兵搓着皴裂的手背嘀咕,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递药碗时瞥见他指节上的老茧比我砚台还厚——那是握了十几年刀枪的痕迹,粗粝的纹路嵌着黑灰,碰上去像摸到风干的树皮。
“成不成,咱们试过才知道。”我蹲下来,看着他仰头把药喝得一滴不剩,碗沿还沾着一圈褐色的药渍。
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半个时辰后,你要是觉得后颈发热,就朝我竖大拇指。”
帐篷外的风刮得帆布猎猎响,像战鼓在远处擂动。
我盯着铜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淌,手心沁出薄汗,黏在铜管上,留下几道湿痕。
秋月抱着个陶壶过来,壶嘴冒着白气,那甜腻的姜糖香扑面而来:“王妃,喝口暖着。”我接过喝了半口,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暖流冲进胃里,倒比药汁先暖了几分。
陶壶外壁粗糙,却烫得我指尖发红。
“热!”小年轻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炸破了帐篷里的沉寂。
他原本缩成虾米的背猛地直起来,眼睛亮得像点了灯,额角沁出细汗,“后颈这儿,跟揣了个火炭似的!”
老兵拍着大腿笑,掌心与皮甲相击发出“啪啪”声:“我这老寒腿也松快了!先前疼得睡不着,现在倒想出去跑两圈!”
我摸了摸小年轻的手腕,脉相较之前平稳许多,皮肤也有了点温度,指尖触到的不再是死冰,而是微微的暖意。
老孙头扒拉着药柜直咂嘴,木抽屉开合的“吱呀”声里夹着他的感叹:“王妃,您这手调药的本事,比我在军营三十年见的都神!”他突然压低声音,像怕惊动什么,“方才陈将军来问伤员情况,我跟他说您在试新药,他直夸‘王妃有胆’。”
我把最后一张药单记在羊皮纸上,笔尖在“细辛三钱”后面画了个圈——得再减半钱,方才那个老兵喝了药直打嗝,怕是辛味太冲。
墨迹未干,风从帘缝钻进来,纸页“哗啦”一响,像在提醒我什么。
帐篷门帘被风掀开条缝,雪粒子扑进来打在脸上,针扎似的凉,我却觉得心里烫得厉害:这些士兵能多扛住一场风雪,就能多活下来一个。
“王妃,秋月有话要回。”
我抬头,见秋月站在门口,睫毛上沾着雪渣,一颤一颤地化成水珠。
她手里攥着块染了香灰的帕子,进来时带起一阵风,那帕子上的甜腻味立刻钻了出来——龙涎香混着灰烬的焦味,和韩统领袖口的香气一模一样。
“奴婢跟了他半夜。”秋月把帕子展开,里头掉出半枚青铜扳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她声音压得极低:“他戌时三刻去了西营草料场,跟个戴斗笠的人说了半柱香的话。那人心口别着北狄狼头纹的银扣,奴婢在萧府暗桩那儿见过图。”
我捏起那枚扳指,指腹蹭到内侧的刻痕——是北狄文字的“忠”字,凹槽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气。
上个月萧凛给我看敌国间谍名录时,特别提过这种刻字扳指,是北狄细作的信物。
“收好了。”我把帕子重新包起来,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今晚别跟任何人提这事,包括老孙头。”
秋月点头,转身要走时又顿住:“王妃,方才奴婢路过帅帐,听见萧王爷在跟陈将军说……要放‘三日后运火油’的消息。”
我心里一凛——火油是军营命脉,萧凛故意放风声,分明是引蛇出洞。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牛皮帐篷外,巡逻兵的脚步声“咔、咔”踏在雪地上,与更鼓的“咚——咚——”交替响起,像在丈量这寒夜的长度。
我摸黑爬起来,把银针包塞进腰带里——韩统领要是真动手,医馆是最容易混进来的地方。
皮革摩擦腰间的触感让我稍安。
“青黛?”
低哑的声音从帐篷角落传来,像从梦里渗出。
我吓了一跳,火折子“嚓”地划亮,油灯“噗”地燃起,昏黄的光晕里,萧凛裹着件黑斗篷坐在矮凳上,帽檐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
“你怎么进来的?”我赶紧给他倒了碗姜茶,热气扑在脸上,“营里戒备这么严……”
“墙根下有个狗洞。”他接过茶喝了一口,嘴角扯出点笑,热茶在他唇边留下一圈水光,“方才听秋月说你试药成了,那些小子现在能在雪地里跑半里地不打颤?”
我点头:“明天就能批量熬药。”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包着扳指的帕子,布料还带着体温,“韩统领的事,秋月查到了。”
他接过帕子打开,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灯下凸起如绳。
油灯在风里晃了晃,把他脸上的阴影拉得老长:“三日后的火油车,装的是浸了水的破布。铁鹰卫已经在周围山头埋伏好了。”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烫得惊人,像握着一块烧红的铁,“你明日别去医馆,太危险。”
“那怎么行?”我抽回手,把银针包拍在他手心里,皮革与掌心相击发出“啪”的一声,“医馆是他必经之路,我在那儿布了陷阱——窗台撒了绊马索的药粉,药柜第三层藏了迷香。”我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再说了,你不是说……要一起等到春天么?”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低头把帕子塞进怀里,布料摩擦铠甲发出“窸窣”声:“天一亮我就让陈将军加派二十个暗卫守着医馆。”
第三日卯时,我蹲在医馆后窗的草堆里。
寒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刺骨的冷,可我后背却出了一身汗,湿透的里衣贴在皮肤上,黏腻冰凉。
秋月缩在我旁边,手里攥着根木棍——这是我教她的,专打脚踝的“截步棍”。
木头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她手指微微发抖。
“来了。”秋月压低声音,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韩统领穿着件灰布短打,正猫着腰往医馆后门挪。
他靴底沾的金桂叶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和那日在帐外看见的一模一样,叶脉被踩断的裂口还沾着暗红泥渍。
“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条缝。
我摸出袖中的银针,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韩统领刚跨进门槛,就被窗台的药粉绊了个踉跄。
他骂骂咧咧扶着药柜,第三层的抽屉“啪”地弹开,迷香混着艾草味“呼”地扑出来,呛得他猛咳。
“抓奸细!”
我喊出声的同时,二十个暗卫从四面八方窜出来,脚步声踏碎雪壳,像惊雷炸开。
韩统领转身要跑,我抬手甩出银针——两根扎中他肩井穴,两根钉住他脚腕。
针尾在冷风中微微震颤,发出极细的“嗡”声。
他“扑通”摔在地上,疼得直抽气:“你们……你们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陈将军提着刀冲进来,刀尖挑开韩统领的衣领,狼头银扣在油灯下闪着冷光,金属碰撞发出“叮”一声,“北狄细作的信物,你倒说说,是怎么‘喷’到你身上的?”
韩统领瞬间惨白了脸。
我蹲下来,扯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左脸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像条狰狞的蜈蚣,皮肉翻卷,触手粗糙。
“这是三年前刺杀先皇的刺客。”萧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穿着玄色铠甲,腰间的玄铁剑闪着寒光,靴底踩进来的雪在火边“滋滋”化开。
陈将军倒抽口冷气,刀把子在手里攥得咔咔响:“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这就砍了他!”
“慢着。”萧凛抬手拦住,“押去帅帐,连夜审问。北狄在我朝的细作网,得连根拔起。”
几个士兵上来把韩统领拖走,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我掀开帘子出去,就见几十个士兵围在医馆前,最前头那个小年轻举着药碗喊:“王妃!我这药快喝完了,能不能再给点?”
“对!”另一个老兵搓着手笑,“喝了您的药,我这老寒腿能给兄弟扛三天伤号!”
我望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突然想起今早萧凛说的话:“等打完这仗,我们就去江南。”可现在……
“明日起,医馆搬到中军大帐旁。”我提高声音,声音在风里微微发颤,“每日辰时到酉时,专门给兄弟们看伤治病。”
士兵们哄然叫好,笑声在雪地里荡开。
萧凛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铠甲上的雪还没化,却悄悄碰了碰我的手背。
那一下轻得像风,却烫得我心头一颤。
我低头看他,他眼里映着篝火,比江南的春水还暖:“青黛医馆,好名字。”
雪还在下,可我知道,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