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裹着萧凛硬塞给我的狐皮斗篷往医馆走。
雪停了,军营里的积雪被踩出一道道泥印,像被无数双沉重的靴子撕碎的白绸,空气里还飘着冷冽的梅香——是哪个兵娃子折了枝野梅插在帐前,那点粉白在灰褐的营帐间格外显眼,像是冻僵大地上唯一不肯低头的生机。
推开门时,老孙头正蹲在药柜前擦铜秤,铜盘映出他花白的胡须和布满皱纹的脸。
见我进来忙直起腰,胡须上沾着点朱砂粉,像落了一层薄霜:“王妃早,昨夜那二十个学徒我都挑好了,最机灵的是前营的张二牛,从前在家替他爹抓过药。”他说话时,炭盆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药柜上几只陶罐映着微光,泛着温润的釉色。
我把怀里的牛皮纸包放在案上,是今早让秋月去伙房拿的热馒头:“孙伯先垫垫肚子,等会咱们得把新定的规矩讲明白。”纸包掀开,白气裹着麦香涌出来,像一团暖雾扑在脸上,老孙头喉结动了动,到底没伸手:“使不得,您是主子——”
“孙伯,”我按住他粗糙的手背,那手像老树皮一样裂着口子,却稳稳托着铜秤,“在这医馆里,咱们都是医者。”他的手颤了颤,突然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好,好!我老孙头活了五十年,今儿才算遇上能说这话的主子!”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抖,可那股热气却顺着指尖传到了我心上。
卯时三刻,十个学徒挤在医馆里,张二牛最前头,鼻尖还挂着没擦净的鼻涕,一吸一吸的,像只冻得发抖的小狗。
药柜边的炭火烤得地面微热,可门缝里钻进来的风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听见远处有马蹄踏雪的“咯吱”声,还有士兵换岗时盔甲相撞的轻响。
我把写满字的竹板挂在墙上,那是我用了半宿整理的《战地救治要则》:“第一条,按伤情分三等。金疮深可见骨、咳血不止的为急,优先处理;皮外伤、扭伤的为缓,排队候诊;断腿断手但无性命之忧的为次,先固定伤处等轮。”竹板悬在墙上,随着炭火的热气微微晃动,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面战鼓。
张二牛举手,鼻涕泡跟着颤:“王妃,那要是同时来三个急的咋办?”
“看部位。”我抽出根竹片在竹板上画,“伤在胸口的比伤在大腿的急,头部出血的比腹部的急。”老孙头凑过来看,突然拍了下大腿:“妙啊!从前咱们都是谁喊得响先治谁,难怪总耽误了重的!”他笑出声时,药柜上的瓷瓶都跟着震了震。
学徒们交头接耳,我瞥见最末排的小伍子攥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他是昨日替伤兵送药时摔了药碗被骂的。
我走过去蹲下来,膝盖压着地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小伍子,你说,要是有个兄弟胳膊中箭,箭头还卡着,该怎么处理?”
他猛地抬头,睫毛上还凝着霜,像沾了细碎的冰晶:“我...我从前见老郎中学着拔箭,可血止不住。”
“不能硬拔。”我从药箱里取出剪子,铁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咔”声,“箭头倒钩,得先剪断箭杆,再用镊子顺着伤口方向慢慢挑。”我抓过他的手腕演示,“就像这样,轻着点,别碰着血管。”他的手一开始抖得厉害,后来渐渐稳了,指腹蹭过我手背时,带着股年轻人才有的温热,像刚从炭盆边捧起的陶碗。
日头升到竿子顶时,医馆外传来陈将军的大嗓门:“王妃!我那二小子非说您能瞧出他能不能上战场,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声音撞在雪地上,激起一片回响。
我掀开门帘,就见陈将军叉着腰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个跟他有七分像的小伙子,脸红得跟熟透的山楂,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凝成霜:“爹!我就是想让王妃看看,我这肺管子到底能不能扛住冬夜巡逻!”
“体质预判不是算命。”我笑着把他们让进里间,“是摸脉看气血,看筋骨。”我搭住小陈的手腕,指腹下的脉跳得像擂鼓——年轻,有力,但带着点虚浮,像绷得太紧的弓弦。
“夜里是不是总盗汗?”我问。
小陈猛地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我娘总说我是踢了被子!”
“不是被子的事。”我翻开他的眼皮,眼白上有血丝,像被风沙磨过的薄纸,“你这是肺气不足,勉强上战场,跑两步就喘,容易拖后腿。”我转向陈将军,“老将军,您从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兵?看着壮实,一上战场就晕血,或者跑不动?”
陈将军的脸一下子沉了,他摸出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酒气混着怒气喷出来:“三年前打雁门关,有个小子能扛两袋米走十里,结果冲锋时腿肚子转筋,被马踩断了肋骨——”他突然顿住,酒葫芦“当啷”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您是说,早用这法子,能筛掉这些?”
我点头:“能筛掉七成。剩下三成,再教他们练些强肺的法子,比如晨起跑圈时用鼻子呼吸,别张着嘴灌冷风。”
小陈突然“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雪地上都是印子:“王妃救命!我想跟我爹上战场!”
“先起来。”我伸手拉他,“我给你开三副补肺的药,喝完再来诊。要是脉稳了,我给你写条子,陈将军可不能拦着。”
陈将军蹲下来捡酒葫芦,我看见他眼角泛着红:“王妃,从前我总觉得女人就该在绣楼里绣花,今儿算服了——您这手,比我那把刀金贵!”
从晌午到酉时,医馆的门就没关过。
有来讨伤药的,有求着看体质的,还有个老兵攥着块缺角的银锁,说要当给我换副治咳的药。
他手背上的冻疮裂着口子,可那银锁被摩挲得发亮,像藏了半辈子的念想。
我没接那银锁,倒给他抓了药,又塞了两个馒头:“您留着,等打完仗给孙女儿打对银镯子。”他走时脚步蹒跚,可背影却挺得笔直。
老兵抹着眼泪出去时,我才发现后背都被汗浸透了,棉衣贴在脊梁上,湿冷黏腻。
秋月端着热姜茶进来,手背上还沾着药渣,指尖被烫得发红:“姑娘,您从卯时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先歇会儿吧。”
“再等等。”我翻着今日的问诊记录,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叶。
我在“急”字下画了道粗线,“等把今日的伤情统计出来,就能知道哪种伤最多,明天多备点金疮药。”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是个小士兵举着药碗跑进来:“王妃!我这碗底还有药渣子,您说能敷在伤口上,我试了,真不疼了!”他掀起裤腿,小腿上的刀伤结着痂,周围没红肿,皮肤泛着淡淡的药膏黄,“我们营的兄弟都说,您这法子比郎中的膏药灵!”
“那是因为药渣里的药力还没散尽。”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发顶硬得像小刷子,还沾着点雪沫,“以后都别扔,留着敷伤口。”
“王妃仁心!”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帐外的士兵们跟着应和,声音撞在雪地上,惊得几宿没见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拍打空气的“哗啦”声划破寂静。
我望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突然想起刚穿来那天,被林婉柔推下荷花池时,也是这样的冷——可现在,掌心是暖的,连肺管子里都浸着热乎气。
“青黛。”
萧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我没听过的软。
我转身,见他卸了铠甲,只穿件玄色棉袍,手里捧着个陶瓮,热气从瓮口冒出来,是羊肉萝卜汤的香味,还混着一丝蜜枣的甜。
他走近时,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炭火的低语。
“陈将军说你从早忙到晚。”他把陶瓮放在案上,舀了碗递过来,“喝口热的。”
我接过来,汤里漂着颗蜜枣——是秋月特意放的,她知道我不爱喝咸汤。
热汤贴着掌心,暖意顺着血脉往上爬。
“北狄的密报来了?”我问,因为今早他说过要等军报。
萧凛点头,目光扫过满桌的问诊记录和药包:“北狄可汗的弟弟起兵了,短时间顾不上南侵。”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这次要不是你识破韩统领,咱们还得防着内鬼。”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我低头喝汤,蜜枣在舌尖化开,甜得人发慌,“再说,要不是你信任我,我哪能在医馆里折腾这些。”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指腹上有常年握剑的茧,蹭得我手背发痒:“从前是我眼瞎。”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像两潭泉水,映着我沾着药粉的脸,还有那一点未散的笑意。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笑了,拇指轻轻擦过我嘴角的蜜渍,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杀伐决断的将军,“现在我恨不得把这军营里的雪都扫干净,只给你留条好走的路。”
夜更深时,他带我去了营外的小山坡。
月光像层银霜,盖在枯草地上,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远处的篝火星星点点,像落在地上的星子,风里还夹着炭火和烤肉的气味。
“等这场仗过去,”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带你去江南走走。”
我靠在他肩上,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跟战鼓似的:“去看什么?”
“看杏花。”他说,“我从前在江南打过仗,春天时,青石板路上都是落的杏花,风一吹,跟下粉雪似的。”他顿了顿,“还想看你穿春衫的样子,不用裹这么厚的斗篷。”
“好。”我轻声应,“我等着。”
山脚下,秋月抱着我的狐皮斗篷站着,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她见我们望过去,挥了挥手,转身往营里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风卷着点细雪飘过来,落在我睫毛上,凉丝丝的,像谁轻轻吻了一下。
可我知道,等春风从江南吹过来时,这山坡上会开满蒲公英,一朵一朵,飘向没有烽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