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刺得皮肤生疼,每一粒雪都似带着冰针,扎进裸露的耳廓与颈侧。
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大氅,那柔软的毛领蹭着下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可指尖刚在袖中回暖,又被冷意重新攫住,指尖触到袖里暗袋中银针包的金属棱角,冰凉而坚硬,像一颗沉静的心跳。
陈将军的赞誉声犹在耳畔,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粗犷与真诚,但我心里却并未因此有半分松懈。
耳边风声呼啸,仿佛夹杂着远方战鼓的闷响,隐隐震动着胸腔。
首功?
这场仗还没开始打,任何功劳都是镜花水月。
萧凛站在我身侧,他身上铁甲的寒气似乎都被那双专注的眼眸融化了。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度,那里面有欣赏,有疼惜,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于敬畏的情感。
他的呼吸落在肩头,温热而沉稳,像风雪中唯一可倚靠的屏障。
我心中一动,却只是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投向院中晾晒的药材——枯黄的黄芪在风中微微颤动,药香混着雪气钻入鼻尖,清苦而凛冽。
“王妃,”陈将军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昨夜抓到的那个传令兵,嘴硬得很,铁鹰卫的兄弟审了半宿,什么都没问出来。依末将看,不如……”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与萧凛之间游移,“不如交由王爷和王妃处置。王妃心思缜密,或许有法子让他开口。”
我心中了然。
这既是信任,也是一种试探。
陈将军信我能揪出内奸,却未必信我能撬开一个受过严酷训练的间谍的嘴。
他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我,成了,是我的功劳;不成,也无损他什么。
我抬起眼,迎上陈将军探究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将军信得过我,我自当尽力一试。只是审问之事,需得绝对安静,且不能有外人打扰。”
“这是自然!”陈将军立刻应下,“人就关在后营的独立营帐,绝无人敢靠近。王爷,王妃,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拜托了!”他说着,对着我们二人郑重地抱了拳,这才带着亲卫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冻土之上,震得脚底发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呜咽,卷着雪粒拍打屋檐,远处将士操练的呼喝声断断续续传来,像钝刀割在耳膜上。
炭火盆在药架旁噼啪轻响,火星偶尔迸溅,灼烫了空气。
“你不必勉强,”萧凛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审讯并非儿戏,那些死士的手段,你……”
我转过身,正视着他,眼前的男人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他的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青色的光,像一道沉默的城墙。
“萧凛,”我打断他,“你忘了我是谁吗?我是一名医生。医生要做的,不仅仅是缝合伤口,更是要洞察人心。一个人的身体会说谎,但他的脉搏、他的呼吸、他眼神最细微的闪躲,都不会。”
在前世,我除了是外科医生,还辅修过犯罪心理学。
我知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
酷刑能让人屈服,但也能让人为了解脱而胡言乱语。
我要的,是真相。
“秋月,”我扬声唤道,声音穿透风雪,“将库里那支最老山参的参须取一钱,再备一壶滚水。另外,把我的银针包拿来。”
“是,小姐。”秋月应声而去,虽有不解,但她从不质疑我的决定。
脚步声远去,留下雪地上两行浅浅的印痕。
萧凛看着我,眼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好奇取代:“参须?你要给他提神?”
“对,”我点点头,走到一排药架前,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贴着标签的药材——当归的辛香、川芎的微麻、黄连的苦涩,一一在鼻尖掠过。
“一个精神萎靡、濒临崩溃的人,很容易陷入偏执的抵抗情绪。我要让他清醒,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去恐惧,去权衡。恐惧,有时候比疼痛更管用。”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我的话。
炭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深浅不一的轮廓。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陪你一起去。”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天然的保护姿态。
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有他在,我才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地施展我的计划。
而且,我需要他那属于上位者的、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作为我审讯的背景音。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后营。
风雪渐急,打在脸上如针扎,狐裘的毛领已被雪浸湿,寒意顺着领口渗入。
巡逻的士兵见到我们,纷纷挺直腰杆,行礼致意。
他们的眼神里,不再仅仅是对靖安王的敬畏,更多了对我这位王妃的尊重。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这场暗流的深度。
关押传令兵的营帐外,两名铁鹰卫如门神般肃立,见到萧凛,单膝跪地:“王爷。”
“起来吧。里面情况如何?”萧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像冰刃划过空气。
“回王爷,那人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一言不发。”
我点点头,这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示意秋月在帐外等候,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让我头脑愈发清明。
我撩开厚重的门帘,与萧凛一同走了进去。
营帐内光线昏暗,只在角落里燃着一盆炭火,散发着微弱的光与热,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像蛰伏的鬼魅。
一股混杂着血腥、汗水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喉头泛起酸涩。
炭火偶尔噼啪炸响,惊得人心一跳。
那个传令兵被反绑着手脚,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穿着一身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兵服,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污泥和血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地面的寒气透过衣料渗入骨髓,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脊背贴着冻土时那刺骨的冷。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和决绝。
萧凛在我身侧站定,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那传令兵完全笼罩。
无形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我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绕着他缓缓走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的目光从他紧绷的下颚线,扫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再到他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
他在伪装,伪装得很好。
但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
他的呼吸频率比正常人快了至少三成,这是紧张和恐惧的生理反应,无法用意志力控制。
我在他面前蹲下身,与他保持平视。
掌心贴着地面,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像一根细针,缓缓刺入神经。
他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一副不屑与我交谈的模样。
我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看你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右手虎口和食指有厚茧,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但你的手腕很灵活,关节突出,更像是常年使用某种精巧的工具。你的口音带了点燕北的味道,但有几个字的尾音,却更偏向于关外。你在军中应该有些年头了,可身上的兵服却很新,肩头还有磨损的痕迹,应该是刚换过不久。”
我的话音刚落,他猛地转回头,那双凶狠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惊骇。
我微微一笑,继续道:“让我猜猜,你根本不是什么传令兵。传令兵要求脚程快,腿部肌肉应该非常发达,而你的下盘很稳,更像是练习某种需要扎马步的功夫。你潜入医馆,不是为了偷药,而是为了找东西,一份让你背后的人,觉得比几箱金疮药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开始闪烁。
萧凛适时地向前踏了一步,战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那人的心上。
“看来,我猜对了。”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我不好奇你是谁,也不好奇你的主子是谁。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问:“昨夜,你入我医馆,到底在找什么?”
他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呼吸骤然停滞,连炭火的噼啪声都仿佛被这寂静吞噬。
我直起身,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心理防线的彻底崩溃。
那份伪造的“朝廷秘药”情报,只是诱饵。
而他真正要找的东西,才是我们揪出所有暗桩的关键。
他死死地咬着牙,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扭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在火光下闪着微光。
仇恨、惊恐、挣扎……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交替闪现。
良久,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与疯狂的神色,仿佛在做一个最终的赌博。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
“王妃,”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曾听说过,黑风口的‘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