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将士们将头盔抛向空中,烈酒的醇香混着烤肉的焦气,在凛冽的寒风里织成一张名为胜利的网。
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橙红的焰舌跳跃着,映得雪地一片斑驳,仿佛大地也在燃烧。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与铜锣的余音,混在笑声与碰杯声中,像是一曲粗犷的凯旋乐章。
我站在人群外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指尖触到袖口时,竟觉出一丝黏腻的凉意——那是昨日包扎伤员时未洗净的血渍。
陈将军魁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他粗犷的笑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这一仗,赢了!”
赢了。
这两个字像是有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激起狂喜的浪花。
我看着他们通红的脸庞和闪亮的眼睛,脸颊被篝火烤得发烫,可我的指尖依旧冰冷,神经像是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却又不知箭该射向何方。
“这只是暂时的,”我低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身边的萧凛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北狄人以凶悍狡诈闻名,这次的撤退太过干脆利落,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更像是一头饿狼在扑杀前,暂时退回暗处,舔舐伤口,等待着猎物露出最脆弱的破绽。
萧凛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厚实的狐裘披在了我的肩上,温暖的绒毛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意,那柔软的触感像是一层无声的庇护。
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片沉静的认同。
他懂我,也懂战争。
狂欢持续了整整一夜,而我,则在自己的营帐里,借着摇曳的烛火,重新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药材,规划着下一批伤员到来时最有效的救治方案。
烛芯噼啪轻响,光影在我掌心跳动,药草的苦涩气息在鼻尖萦绕,指尖划过干枯的当归与黄芪,像是在抚摸一段段未竟的使命。
第二日,喧嚣还未完全散去,京城来的信使便策马而至,带来了皇帝的嘉奖令。
尖细的嗓音在肃穆的营帐中响起,授予我“护军医使”的称号,并赐下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当那盛着金锭的沉重木盒和色彩斑斓的锦缎被呈到我面前时,我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这些冰冷的黄白之物,和那些柔软的丝绸,换不回任何一条逝去的生命。
我屈膝跪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帐:“皇上隆恩,臣女愧不敢当。臣女斗胆,恳请将所有赏赐,尽数换成药材与器械,并请求将军允准,在军中建立一套系统的军医培训体系,以备不时之需。”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连那位传旨的内侍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拒绝这泼天的富贵。
陈将军虎目中精光一闪,他大步上前,亲自将我扶起,洪亮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好!说得好!什么黄金锦缎,都不如咱们将士的命金贵!沈医使高义,本将佩服!”
他转头看向内侍,声如洪钟:“公公,还请您如实回禀圣上,就说这赏赐,我们镇北军收下了,但沈医使心怀大义,要用它来为我大周培养更多的军中良医!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内侍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点头称是。
很快,陈将军亲自拟定了章程,以军令的形式,正式将我一手建立起来的“青黛医馆”纳入军制。
从此,它不再是一个临时的民间医馆,而是镇北军中一个正式的、拥有独立编制的医疗机构。
我这个“护军医使”,也不再是虚名,而是真正拥有了调配资源、培训军医的权力。
握着那份盖着将军大印的章程,我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这比任何黄金都让我感到富足。
夜幕再次降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天空如一块被洗净的靛蓝绸缎,缀满了钻石般的星辰。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其上,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将积雪映照得如同流动的银河。
脚下的雪地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寒风拂过耳畔,带着山野的清冽气息。
萧凛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出了喧闹的营地,一步步踏上了营外那座不高的小山坡。
这里的风比营地里更冷一些,却也更加干净。
我们站在坡顶,可以俯瞰整个军营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同人间的星河,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
“你做得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转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那双总是蕴藏着风暴的眼眸,此刻却温柔得像一汪深潭。
“我从未想过,”他继续说道,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上,“你会成为我最信赖的人。”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我曾是二十一世纪的外科医生,空降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关,在金戈铁马的血色里,找到这样一个人。
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身上的铠甲冰冷坚硬,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也从未想过,”我喃喃道,“能在这里找到归属。”
这里有我需要救治的病人,有我为之奋斗的事业,还有一个……我愿意托付一生的人。
我们静静地依偎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回到他的营帐,我照例为他检查那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那是早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为了护住要害,硬生生挨下的一刀,伤口虽已愈合,但每逢阴雨风雪,依旧会隐隐作痛。
当我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道狰狞的疤痕时,那种熟悉的、无法抗拒的“情绪共鸣”如潮水般涌来。
一瞬间,我不再是我。
我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
刺骨的孤独将我包裹,那是身为皇子,生来便被置于权谋棋盘上的身不由己;那是身为将帅,亲手将无数兄弟送上战场,却无法保证他们都能回来的沉重与悲怆;那是无数个午夜梦回,被血色与厮杀惊醒后,独自一人面对空旷营帐的寂寥。
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渴望,那不是对皇权的贪恋,也不是对胜利的痴迷,而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渴望——渴望一盏能为他而留的灯,渴望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的怀抱,渴望一份不夹杂任何利益与算计的温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我从那片情绪的深海中挣脱出来,眼前依旧是萧凛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可我却能看透他平静外表下那颗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心。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却仍稳稳地贴在那道疤痕上。
寒意从指尖渗入,可心底却燃起一团火。
我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布满了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此刻却因为我的触碰而微微一僵。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再一个人扛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不是一句情话,而是一个承诺。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承诺。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永远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
一抹水光在他眼底迅速凝聚,他猛地别过头去,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许久,他才转回头,眼眶已是一片无法掩饰的微红。
他低低地、带着一丝沙哑地应道:“谢谢你。”
这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彼此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第二天,阳光普照,积雪开始融化,带来了春天的讯息。
可这份暖意,却被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召令打破。
萧凛展开那份明黄的卷轴,上面是皇帝的亲笔朱批:“边关局势稳定,王爷劳苦功高,可即刻返京,另有重用。”
他的目光在“即刻返京”和“另有重用”八个字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连我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我凑过去看,那旨意措辞恳切,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催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他将诏书缓缓卷起,看向我,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化不开的浓情和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
“青黛,”他叫我的名字,“这次回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
我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混合着一丝不安,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好,那我等着你。”
远处,正在为我们收拾行装的秋月看到这一幕,嘴角也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归途已定,前程光明。
萧凛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返京事宜。
他召来负责探路的斥候,仔细询问着回京的路线。
“王爷,回京官道畅通,只是……”斥候面露一丝难色,“只是途经的‘一线天’那段山路,前几日下了几场冻雨,山体有些松动,小规模的落石时有发生。虽不致命,但为了稳妥起见,卑职建议绕行百里,走西边的古道。”
萧凛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被称为“一线天”的狭窄山道上轻轻划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指尖在“一线天”与“西道”之间来回移动,似在权衡。
最终,他缓缓抬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必。传令下去,轻装简行,三日后出发,就走官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京中的旨意催得急,我们耽搁不起。况且,‘一线天’虽险,但地势狭窄,敌若设伏,反不易展开。若走西道,百里荒野,才是真正的死地。”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斥候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下。
我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安却悄然扩大。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问:“真的……没关系吗?”
萧凛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入怀中,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青黛,别怕。有时候,最危险的路,反而是最快的路。我们得尽快回去,京城里,还有一场更硬的仗在等着我们。”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遥远的京城方向,那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正有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