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发出沉闷的颠簸声,碾碎了暮色中最后一丝安宁。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胸腔,可我心里却比这崎岖的山路还要不平。
马车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指尖残留的寒意——那是萧凛离开时握过我的手留下的温度,如今早已冷却。
车窗外,铁鹰卫肃穆的脸庞在疾风中一闪而过。
他们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浆,湿冷腥重的气息透过车帘缝隙钻入鼻尖,混着铁锈与汗味,勾勒出一场刚刚结束的生死突围。
那场“泥石流”来得蹊跷: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的棕黑光泽,滚石排列得如同棋局,每一块都卡在必经之路的咽喉处。
我闭上眼,耳畔仍回响着山体崩裂的轰鸣——可那不是自然的怒吼,而是人为的算计在咆哮。
指尖轻轻捻动,仿佛还能触到那股混杂着杀气与腐叶的泥土味,粗糙、冰冷,带着死亡的预兆。
有人,不希望我们平安回京。
我几乎能想象出京城里,那些人正如何焦灼地等待着我们覆灭的“好消息”。
他们的茶盏在指尖轻转,唇角微扬,却不知自己已在棋盘之上。
夜色渐浓时,我们在京郊的一处别院停歇,准备明日一早进城。
风穿过枯枝,发出细碎如低语的呜咽。
我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线,忽闻窗外落叶轻响——一道青影悄然落地,无声无息。
柳夫人来了。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若不是她那双独有的眼睛——精明如刀锋,却又藏着一丝暖意,像冬夜里一盏不肯熄灭的灯——我几乎认不出这位在京城贵妇圈中长袖善舞的人物。
她走近时,鞋底踩在湿土上,只发出极轻的一声“沙”,像是怕惊动了夜本身。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封蜡封的密信,递到我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感受到那纸张尚有余温,仿佛刚从怀中取出。
“王妃,皇后与吏部李尚书已经等不及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切的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夜风,“他们正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清理异己。王爷此时回京,若是贸然入宫,恐怕……”
她顿了顿,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给王爷安上一个‘兵变’的罪名。边疆安稳,王爷手握兵权归来,便是他们眼中最大的威胁。”
我捏着那封尚有余温的密信,心中一片雪亮。
从前的沈青黛或许会惊慌失措,但我不会。
路上的伏杀,与这封密信里的警告,完美地串联成了一条毒蛇的轨迹,蛇头,正对准了萧凛。
“多谢夫人。”我沉声说道,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明白了。”
柳夫人似乎有些意外我的镇定,但她很快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后便匆匆隐入夜色之中。
她的身影消失在树影深处,连衣角都没惊起一片落叶。
我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与柳夫人带来的消息别无二致,只是更详尽地列出了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
墨迹未干,隐隐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
我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焦黑,化为灰烬飘落掌心,微烫,却不再灼心。
翌日清晨,我们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凛王府。
府门大开,管家带着一众仆役恭敬地跪迎。
晨光洒在青石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一切看起来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扫过跪在后面的几张新面孔。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那份刻意压抑的呼吸——短促、浅薄,像是怕被听见——却瞒不过我。
风从回廊穿堂而过,带来一丝异样的汗味,混着新布料的浆气,那是匆忙换上的仆役衣裳。
回到内院,我屏退左右,只留下贴身侍女阿春。
“去,把库房里那几味新进的珍稀药材搬到药房,就说我要亲自清点入库。”我淡淡地吩咐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让新来的那几个杂役也去帮忙,手脚麻利些。”
阿春虽有不解,但还是应声而去。
很快,药房里便多了几个忙碌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药草香气——当归的微辛、茯苓的土香、龙涎香的幽远,这味道总能让我心安,仿佛回到前世手术室前的那一抹消毒水气息。
我拿起一株“龙涎香”,状似无意地在鼻尖轻嗅,实则眼角的余光锁定了那几个新来的仆役。
我的“情绪波动识别”能力,并非什么神鬼莫测的法术,而是基于前世对人体微表情和生理应激反应的深刻理解。
在极度的紧张或心虚状态下,人的瞳孔会轻微收缩,呼吸频率加快,肌肉紧绷,皮下血流加速——这些变化,藏在每一次吞咽、每一次眨眼之间。
我将那株价值千金的龙涎香随手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药柜上,缓缓开口:“这药房乃王府重地,里面的药材,哪怕是一片叶子,都关乎人命。若有任何差池,或是谁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王府的规矩,你们应该都清楚。”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像一根细针,刺入寂静。
就在我说完的瞬间,我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变化。
那个站在最角落,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杂役,他的喉结有了一个微小的滑动,眼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呼吸的频率也出现了一刹那的紊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就是他。
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继续清点着药材,心中却已有了定论。
当晚,我将此事告知了萧凛。
他坐在灯下,擦拭着他的长剑,金属与布帛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听完我的话,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低声道:“想把眼线安插到我的王府,他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光拔掉一颗钉子没用,”我看着他,“我们要顺着这根钉子,找到钉钉子的人。”
萧凛抬眼看我,眸中带着赞许:“你有什么计划?”
“调虎离山。”我微微一笑,“我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计划得逞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在院子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阿春说:“太后近来凤体违和,我准备了些温补的药材,明日一早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顺便探望皇后娘娘。”
这话,自然是说给暗处的耳朵听的。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一道黑影便鬼鬼祟祟地从王府的角门溜了出去。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身后早就缀上了铁鹰卫最顶尖的好手。
那黑影一路疾行,最终停在了后宫一处偏僻的宫门外,将一卷纸条交给了等候在那里的一个太监。
而那太监,正是皇后宫中的人。
铁鹰卫的回报,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幕后主使,正是那位表面端庄贤淑的国母。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我便召集了王府内所有的心腹管事,以及我从医馆带来的几名最得力的学徒。
他们站在庭院中,神色肃然,不知我此举何意。
我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晨风拂面,带着露水的凉意,也吹动了我鬓边一缕碎发。
“从今天起,凛王府要增设一个部门。”我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回荡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我称之为,‘情报司’。”
众人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说道:“我的医馆,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柳夫人手中的贵妇圈,掌握着京城上层所有的风吹草动;你们这些管事,与京中各行各业都有往来。这些,就是我们最初的眼睛和耳朵。”
我看向那几名眼神发亮的医馆学徒:“你们不仅要会看病救人,更要学会听,学会看,学会分辨每一条信息背后的价值。”
我又转向那些管事:“你们的人脉,就是我们的网络。我要你们建立起一张看不见的网,覆盖整个京城。”
最后,我看向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敌人已经把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从今往后,我们要做的,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
没有人再出声,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火焰。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奋起反抗的火焰。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整个凛王府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一张以王府为中心,以医馆和各个商铺为节点,以贵妇们的茶会和仆役们的闲聊为信息来源的情报网,正悄无声息地铺开。
我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各方的零散消息,再由我亲自筛选、整合、分析,从中剥离出有价值的情报。
萧凛则利用这段时间,不动声色地与朝中几位被皇后打压的老臣取得了联系,稳固着朝堂上的阵脚。
我们一内一外,一明一暗,像两头蛰伏的猛兽,静静等待着反击的时刻。
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一计不成,她必然会再生一计。
我们在等她的下一步动作,等着她露出更大的破绽。
这天傍晚,我刚处理完情报司送来的最后一份密报,萧凛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脱下外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怎么了?”我递上一杯热茶。
他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沉声道:“宫里来人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古怪,“是太后的懿旨。”
我正想追问,一名管家已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高声禀报道:“王爷,王妃,宫里传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