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探究、惊愕、忌惮,最后都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身侧萧凛的气息,他没有看我,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站在我的身前,为我隔绝了御座之上那道几乎要将人洞穿的视线。
皇帝的脸色铁青,握着龙椅扶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最终没有说出那个“斩”字,而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事,暂且作罢,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彻查!”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满朝文武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告退。
我跟在萧凛身后,一步步走下丹墀。
方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对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此刻双腿还有些发软。
可我的背脊,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我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敢将我当作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被冷落在后院的摄政王妃。
那些曾经对我视而不见的官员,此刻纷纷避让,眼神复杂地垂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方才被我当众“诊”出谎言的李尚书,早已被禁军拖了下去,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是我在这场博弈中,赢得的第一个战利品。
直到坐上返回王府的马车,那股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下来。
我靠在软垫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指尖还有些冰凉。
“怕了?”萧凛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他不知何时坐到了我的身边,伸手将我冰凉的指尖握入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而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我摇了摇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探究和……赞许?
“有王爷在,臣妾不怕。”我轻声说。
这不是假话,方才在他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惶恐都烟消云散。
他那句“有她在,胜过千军万马”,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萧凛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但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今日,你做得很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太过冒险。”
我垂下眼帘,看着他握着我的手,轻声道:“王爷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太后身中奇毒,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绝非巧合。若不兵行险着,我们只会一步步落入对方的圈套,再无翻身之地。”
从我进宫为太后诊脉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太后脉象沉迟细弱,看似是年老体衰之症,可我却在她呼吸间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苦杏仁的特殊气味。
这种气味,寻常太医或许会忽略,但我自幼浸淫医道毒经,对它再熟悉不过。
那是“附子”的毒性在脏腑中郁结不散时,才会透出的气味。
正当我心神不宁地走出太后寝殿时,那个叫苏小娘的年轻女官,借着为我引路的机会,飞快地塞给我一个纸包,只留下了一句“王妃,此物气味不对,请您定要小心”,便匆匆离去。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些碾碎的药材残渣,正是从给太后熬煮的药膳里偷偷取出的。
那股熟悉的、被其他药材掩盖住的附子气味,立刻证实了我的猜测。
附子,大辛大热,用之得当是回阳救逆的良药,可一旦与某些药材相克,或用量稍有差池,便会成为穿肠索命的剧毒。
太后的药膳方子定然被人动了手脚,才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日渐衰弱,直至油尽灯枯。
我本想将此事暗中告知萧凛,再从长计议。
没想到,朝堂上的发难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凶险。
李尚书伪造的边关军报,矛头直指萧凛,意图将他打成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
那一刻,我福至心灵,将两件事串联了起来。
对方的计划,堪称一石二鸟。
先以慢性毒药拖垮太后的身体,让她无法再为萧凛这个摄政王撑腰;再以伪造的军报构陷他,一旦罪名坐实,便是万劫不复。
我若沉默,便是坐以待毙。
所以我站了出来。
我没有直接抛出太后中毒的重磅消息,因为那会显得太过突兀,甚至会被反咬一口,说我危言耸听,诅咒太后。
我选择了从李尚书下手。
我的医术,不仅能辨病症,更能辨人心。
一个人的情绪剧烈波动时,他的脉搏、呼吸、心跳、乃至皮肉的温度,都会发生常人难以察觉的变化。
而这些,在我的指尖下,无所遁形。
李尚书撒谎时,他的寸口脉象急促而紊乱,如同受惊的兔子,与他表面上义正词严的镇定截然相反。
我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拆穿他的伪证。
先破其一点,再及其余。
当我成功地让所有人相信我的“诊脉断谎”之能后,再抛出太后中毒和药膳被篡改的证据,便显得顺理成章,也更具说服力。
“那份真正的军报,你何时拿到的?”萧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道:“前几日,王爷在书房处理军务时,曾让管家将几份重要文书送入我房中暂管,其中便有那份誊抄的副本。我当时只是觉得事关重大,便多看了一眼,记下了其中的内容和印信样式。”
这当然是托词。
事实上,是我在察觉到宫中气氛不对后,特意向管家询问,悄悄取来的。
我必须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而萧凛的军务,无疑是敌人最可能攻击的软肋。
萧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
他似乎默认了我的说法,只是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马车缓缓驶入摄政王府。
喧嚣和危机暂时被隔绝在高高的院墙之外。
回到我们居住的清晖院,屏退了下人,我才从袖中取出那包由苏小娘给我的药渣,以及那份被李尚书当庭呈上的伪造军报。
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一包致命的毒药,一份构陷的伪证,还有一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身份不明的宫中女官。
它们就像三条散乱的线索,看似毫无关联,却都指向一个潜藏在深水之下的巨大阴谋。
萧凛的目光落在上面,沉声道:“你想从哪里查起?”
我看向他,眼神清亮而坚定。
朝堂上的胜利只是开始,真正的战斗,现在才要打响。
伪造军报的源头,需要萧凛动用他的力量去追查。
而我,则有我的战场。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包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渣。
“凡入口之物,必有迹可循。”我缓缓说道,“宫中规矩森严,无论是御膳房的食材采买,还是太医院的药材出入,每一笔都有详细的记录。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太后的药膳,就一定会在账目上留下蛛丝马迹。”
那些用朱砂和墨笔记录的账册,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枯燥的数字和条目。
但在我看来,那里面藏着的,是比任何供词都更可靠的真相。
每一味药材的增减,每一次食材的调换,都可能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我的战场,不在金銮殿,也不在沙场。
它就在那一卷卷积满灰尘的陈年账册里。
敌人的手笔再干净,也总会不经意间,留下一味不该出现的药,或者一笔对不上的账。
而我要做的,就是将它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