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狼獾尸体旁,指尖触到那片硬邦邦的皮毛时,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意。
结着血痂的灰毛被我轻轻拨开,青铜牌上的龙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九条龙尾交缠处那个"承"字,像根细针扎进眼睛。
"这是宗正寺的腰牌。"萧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冷。
我手一抖,铜牌"当啷"掉在地上,在染血的泥土上滚出半圈。
他弯腰捡起时,我瞥见他指节因用力泛白,虎口处那道旧疤被绷得发亮——那是三年前漠北战役留下的,当时他为救中箭的副将,徒手挡了把带倒刺的刀。
"宗正寺..."我喉咙发紧,上个月在慈宁宫替太后诊脉时,亲眼见过七皇子捧着宗正寺的典籍跪呈圣驾。
皇帝拍着他肩膀笑:"承儿最是心细,宗正寺的事交给你,朕放心。"此刻再想起那画面,只觉得金銮殿上的明黄龙袍都蒙了层阴翳。
萧凛把腰牌塞进我掌心,体温透过金属烙得我生疼。
他望着远处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喉结动了动:"封锁战场。
所有参与此战的士兵、俘虏,包括这头狼獾的来源,全部查清。"
"是!"守卫队长抱拳应下,转身时铠甲相撞的脆响惊飞了几只乌鸦。
我捏着腰牌站起来,血渍混着晨露在袖口结了层硬壳,像块沉甸甸的铅。
"去审俘虏。"萧凛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指腹蹭过我手背凝固的血痂,"你懂医术,他们信你。"
密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掩不住血腥味。
那个被抬进来的敌兵左腿齐膝而断,止血带绑得松了,渗出的血把草席染成暗褐。
我蹲在他跟前,解开随身药囊:"我能止你的痛,保你撑过这个时辰。
但你得说实话——这狼獾哪来的?"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军...军中有训兽营..."
"训兽营的头目是谁?"我往他伤口撒了把止血粉,他疼得弓起背,却咬着牙不喊。
我又倒了碗参汤喂他:"你这伤,就算我救回来,也当不了兵了。
不如趁现在,给妻儿挣点盘缠。"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我腰间的玉牌——那是萧凛昨日硬给我系上的,"摄政王妃"四个字在炭火下泛着幽光。"我们...我们只是听令行事。"他声音轻得像游丝,"真正的主使...是京中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我攥紧他手腕,脉搏跳得飞快。
"不知道名讳..."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我衣襟上,"只知道每隔半月,有辆蒙着黑布的马车进营。
送的是粮...是粮,还有训兽的药。"他手指死死抠住草席,"求...求王妃救我,我家有三个娃...最小的才三岁..."
我转头对守在帐外的秋月点头:"带他去后帐,找稳婆看着。"等秋月扶着人出去,我才发现后背全湿了,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萧凛掀帘进来时,我正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发怔——那火苗红得像京中宫墙下的石榴花,可此刻在我眼里,倒像极了狼獾眼里的血光。
"京中那位。"萧凛摩挲着腰间的玄铁虎符,"能同时调动宗正寺腰牌和边境军资的,七皇子嫌疑最大。"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但此事牵连皇室,得先把证据捂紧了。"
我抽回手,从药囊里取出个青瓷小瓶:"秋月,去把今日所有情报整理成暗语。"我拔开瓶塞,药香混着醋酸味飘出来,"用这个药水抄在桑皮纸上,要显影得用艾草熏三个时辰。"我盯着秋月记暗语的手,"若途中被截,你就说这是我给伤兵开的药方。"
"是。"秋月把笔杆攥得死紧,墨迹在纸上洇开个小团,她慌忙用帕子擦,"王妃放心,奴婢宁可吞了纸,也不让外人瞧着。"
夜色漫上来时,我跟着老赵巡营。
他扛着根火把走在前头,火星子劈里啪啦往下掉:"王妃,您歇着吧,这粗活我来。"
"我总得看看。"我踢开脚边块带血的断箭,"昨日那坑填了三层草木灰?"
"填了!"老赵拍着胸脯,"您说的毒瘴怕碱性,我让小子们撒了半袋石灰。"他突然顿住脚步,火把往左边井台照去,"哎?
这井怎么没盖?"
我凑过去,井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我掏出银针浸进去,等了半刻钟拔出来——针尖上蒙了层淡紫。"有毒。"我捏着银针的手直抖,"微量乌头碱,长期喝会乏力,打不了仗。"
老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奶奶的!
前日还见李二柱来打水!"他抄起身边的石锁就要砸井,我忙拦住:"先封了,再挖新井。"我扯下腰间的丝帕系在井栏上,"让所有士兵记着,见着红帕子的井别碰。"
等新井的位置敲定,已经是后半夜。
萧凛的暗卫来传信时,我正蹲在篝火旁烤手,火星子溅在我染血的袖口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王爷在主帐等您。"暗卫的声音像块冰,"事关重大。"
主帐里点着十二盏羊角灯,照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萧凛坐在主位,虎符搁在案上,映得他眉目冷硬如刀。
几个将领我认得,都是跟了他十年的老人,此刻都沉着脸不说话。
"王妃来了。"萧凛抬了抬下巴,"说说你的想法。"
我把今日审俘虏的结果说了,又提到那口毒井:"他们要的不是一时胜负,是慢慢拖垮我们。"我望着案上的地图,指尖点在京城方向,"要揪出幕后的人,得让他们以为我们乱了阵脚。"
"如何乱?"右将军王猛摸着胡子,"我们现在稳得很。"
"假死。"我话音刚落,帐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萧凛猛地站起来,案上的茶盏被撞得叮当响:"不行!"
"听我说完。"我按住他的手背,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放出消息说我中了毒井的毒,撑不过三日。"我望着帐外的夜色,"那些人等了这么久,就盼着我们内部出乱子。
若我'死了',他们肯定要急着收网。"
帐里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萧凛盯着我,眼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末了却重重叹了口气:"需要准备什么?"
"药。"我从药囊里摸出个白瓷瓶,"这是我新配的,喝下去会浑身发冷,脉象微弱,跟中毒症状一样。"我把瓶子推给他,"得找个信得过的稳婆守着,别让人看出破绽。"
"末将愿领命!"王猛突然抱拳,"我家那口子是宫里出来的稳婆,嘴严得很!"
"好。"萧凛把药瓶收进袖中,"明日起,所有近侍换暗卫假扮。
王将军,你带人去东边林子设伏——"
他的话被帐外的脚步声打断。
小校尉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两封急报,月光照在他脸上,白得像张纸:"王爷,京城来的...还有...还有敌军的信。"
萧凛接过信的手突然顿住。
我凑过去,看见第一封的火漆印是皇后的凤纹,第二封的署名处,用朱砂画了朵并蒂莲——那是我在宫里当女官时,和昭仪娘娘互赠书信的暗号。
"先看京城的。"萧凛撕开封皮,扫了两眼,脸色瞬间煞白。
我踮脚望去,只见上面写着:"皇后晨起被释,帝言'王妃劳苦,朕心甚慰'。"
"皇后?"我脑子嗡的一声——半月前她还因私通外臣被关在冷宫,怎么突然放了?
"另一封。"萧凛把敌军的信递给我。
信纸是宫里头用的洒金笺,墨迹未干,写着:"青黛见字如晤,速归。
旧人留。"
旧人...我捏着信纸的手直颤。
昭仪娘娘三年前就病逝了,这世上还有谁会用并蒂莲当暗号?
帐外的更鼓敲了三声,我望着萧凛紧绷的下颌线,突然觉得这夜色比战场还冷。
那两封急报被他捏得发皱,边角刺得我掌心生疼。
"明日。"萧凛突然把信收进怀里,"明日辰时,放消息。"他望着我,眼里有团火在烧,"你且睡吧,我守着。"
我点点头,转身时却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热水溅在那封敌军来信上,洒金笺遇水晕开片淡红,像朵正在绽放的血花。
(次日清晨,当我饮下那瓶白色药汁时,喉间泛起的苦,竟比这一夜翻涌的疑云,还要浓上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