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沉重的药箱,萧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的身影,担忧与杀意交织,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朝他微微颔首,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若皇后娘娘真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悲痛之下,朝局必乱。我此去,并非是信皇后,而是不信那些想让这天下乱起来的人。”
他的手猛地握紧我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像是要将我的骨头烙上他的印记。
“我已让老秦带了三十名亲卫,携火雷弩守在德阳门外。”他凑到我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颈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一个时辰后,若宫门未开,他们便会直接炸开宫门。青黛,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里面。”
我心头一颤,反手握住他。
这便是萧凛,无论局势多险恶,他总会为我留下一条最蛮横、也最决绝的退路。
我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随那前来传旨的内侍,步入那座金碧辉煌、也同样吞噬人心的牢笼。
坤宁宫内,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此刻正满面焦灼地守在凤榻边,眼底布满血丝。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又古怪的甜香。
“青黛!你可算来了!”父皇见到我,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快,快给你母后看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说是……是急风之症!”
我依言上前,目光落在凤榻上那位面色紫红、嘴角歪斜、双目紧闭的皇后身上。
她呼吸急促,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看上去确实与中风的症状极为相似。
我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闭目凝神。
脉象……不对。
这脉象浮躁而散乱,看似凶险,内里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道在游走,与真正气血逆乱导致的中风截然不同。
这不是病,是毒!
我的心猛地一沉,再仔细分辨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甜香,脑海中两种药草的名字瞬间浮现——迷心草与断魂香。
前者能扰乱心神,使人昏迷,后者则能阻滞气血,造成类似中风的假象。
两者合一,便是这般凶险的景象。
这下毒之人,心思何其歹毒缜密。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内。
最终,我的视线定格在那只雕龙画凤的鎏金香炉上。
那甜香的源头,正是此处。
我走到香炉边,佯装查看香料,对父皇说道:“父皇,母后的病症有些蹊跷,请容儿臣仔细查验一番。”
父皇早已方寸大乱,闻言只连连点头。
我伸出手指,捻起一撮香炉中燃烧殆尽的残烬,放在指尖细细摩挲。
突然,一点冰凉坚硬的触感硌了我的指腹一下。
我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将那东西捻到掌心,低头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点极其细微的金属粉末,在烛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这粉末我再熟悉不过,正是萧凛的亲信老秦,为了远距离传递消息而特地研制的一种“传音蛊”的必备材料!
这种材料本身无毒,但掺在香料中,能将极细微的声波振动放大并传导出去,只要在一定范围内有相应的接收器,便能将此地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道电光石火在脑海中炸开!我瞬间明白了所有关节。
下毒者的目的,根本不只是让皇后昏迷失语这么简单!
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借我之手“救醒”皇后,然后,在我与父皇、与皇后密谈之时,监听我们所有的对话!
这是一个连环计,一石数鸟,既能除去皇后这个障碍,又能探得我们这边的虚实,甚至……还能借此嫁祸。
好一盘大棋!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父皇禀报道:“父皇,儿臣已有定论。母后并非中风,而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混合之毒。解毒不难,但需要几种药材现场调配。”
“快!快去取!”父皇急切道。
我摇了摇头,目光沉静:“不必。儿臣的药箱中,恰好都备着。”
我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开始调配解药。
没有人注意到,我在将一味主药研磨成汁时,悄悄从指甲缝里弹入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那是我用萤石与特制药油提炼出的荧光粉,无色无味,遇水即溶,但在暗处,只要沾染上一点点,就会发出肉眼可见的微光。
我端着调好的药汁走到榻前,并未直接给皇后喂下,而是用一根细长的银针蘸了药汁,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口鼻周围的皮肤上。
我对父皇解释道:“父皇,此毒霸道,需先以药气开窍,再行灌服,否则会损伤心脉。”
父皇对此深信不疑。
我做完这一切,直起身,将贴身侍女秋月唤到身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吩咐:“盯紧殿内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负责通风、掌灯、擦拭器物的宫女。注意看她们的鞋底和手,若有异动,不必声张,立刻出宫去寻老秦。”
秋月眸光一凛,重重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角落阴影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的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假意为皇后检查身体,实则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
终于,一个负责给长明灯添油的小宫女,在经过一处通风口时,似乎被风吹起的灰尘迷了眼,她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飞快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就是那个瞬间!
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她脸颊被擦拭过的地方,有一抹极其微弱的荧光,一闪而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平稳。
我朝角落里的秋月递去一个几不可察的眼神。
秋月心领神会,借着更换茶水的由头,悄然退出了坤宁宫。
接下来,便是等待。
我继续装模作样地为皇后施针,用银针封住她几处大穴,营造出正在全力施救的假象。
约莫一炷香后,殿门外传来轻微的骚动,随即恢复平静。
我知道,秋月和老秦已经得手了。
又过了一炷香,秋月重新回到殿内,她走到我身后,低声禀报:“王妃,人已擒获,在偏殿水房。都招了。”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她是皇后娘家最小的侄女,去年刚入宫。奉了当朝太傅的密令,监视皇后的一举一动。”秋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惊骇,“太傅早就察觉到皇后对他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心生不满,恐其在陛下面前说他坏话,便先下手为强。他用毒让皇后失语,再命此女在宫中散布谣言,只等您入宫诊治,便将‘摄政王为夺权,毒害皇后’的罪名坐实,挑动陛下与王爷彻底决裂!”
果然如此。太傅,我那位好老师,真是算无遗策。
我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套明晃晃的银针。
我朗声道:“父皇,诸位大人,毒源已清,气脉已通,儿臣这便为母后解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不再迟疑,捏起一根长针,看准穴位,快、准、狠地刺入!
第一针,定神。
第二针,理气。
第三针,破瘴!
三针下去,我捻动针尾,一股内力渡入。
原本呼吸急促、面色紫红的皇后,喉间的嗬嗬声戛然而止,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片刻之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皇后醒了!”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父皇激动地扑到床边,握住皇后的手,声音哽咽:“梓童!你感觉怎么样?”
皇后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当她看清我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恐惧与急切。
她猛地攥住我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他们……他们要……换掉……太子……”
话音未落,殿外,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雄浑而急促的钟鼓齐鸣!
咚——咚——咚——!
这声音,不是报时的更鼓,也不是祭天的礼钟,而是……唯有在商议废立君储、或有天大军国要事时,由三品以上大臣联名,方可敲响的,勤政殿的议事钟!
此刻,是谁,竟敢擅自开启勤政殿,召集群臣议事?!
一股寒意从我脊背直冲头顶。
殿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惊得面无人色。
我猛地回头,望向宫门的方向,恰好对上一双深沉如夜的眼眸。
不知何时,萧凛已经站在了那里,他周身的气息冷冽如冰,一把将我从床边拉入怀中,滚烫的胸膛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低下头,薄唇贴着我的耳朵,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与决然。
“他们等不及了。”
远处,那催命符般的钟声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回荡,穿透宫墙,震动着整个皇城。
而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在夜色笼罩之下,勤政殿那扇沉重的大门,正在向一场酝酿已久的政变,缓缓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