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前的死寂,比钟鼓齐鸣时更令人窒息。
汉白玉的台阶上,三皇子萧景琰身上那半幅明黄龙袍,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身后亲卫林立,刀枪的反光冰冷,将百官的惊恐与慌乱切割得支离破碎。
宫门在我身后沉沉关闭,落锁的巨响仿佛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守卫全换了,陌生的面孔,眼神里是淬了毒的漠然。
我跟在萧凛身侧,藏在袖中的指尖悄然捻碎了一粒棕黑色的药丸。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草木与矿石的奇异香气逸散开来,与空气中弥漫的熏香气息纠缠。
我屏息分辨,心头一沉,凑近萧凛,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他一人听见:“是‘迷心草’混着朱砂的熏香。他们在用药物扰乱群臣神志,让他们恐惧,也让他们顺从。”
萧凛深邃的眼眸里瞬间卷起风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是侧头对老秦下令,声音冷硬如铁:“火雷弩阵,布于宫墙之外,封死所有退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老秦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萧凛这一手,是彻底的釜底抽薪,将这场政变变成了一场瓮中捉鳖的死局。
就在我们的人准备强攻之时,异变陡生。
殿前平地升起浓厚的白雾,雾气翻腾间,竟幻化出天降火雨、宫殿焚毁的可怖景象。
一个凄厉的声音在雾中回荡:“摄政王篡位,天降不祥!”百官本就心神恍惚,此刻见了这般“神迹”,更是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叩首哀嚎,口中胡乱喊着“天谴”。
萧凛的亲卫也出现了片刻的骚动,显然这超出常理的景象动摇了军心。
我却在这一片混乱中闭上了眼睛。
越是诡异的场面,背后必然有越简单的道理。
“迷心草”只能让人心神不宁,却造不出这等幻象。
空气中,除了熏香,还有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苦杏仁味。
是“幻心露”!
此物无色无味,但若以特定音律催动,便能引人产生强烈的幻觉。
我猛地睁开眼,那震天的钟鼓声是幌子,真正的催动之音,混杂其中,幽微而持续。
“秋月!”我低喝一声。
“小姐!”秋月立刻凑上前来,她虽也脸色发白,但对我有着绝对的信任。
我从随身药箱中迅速拈出三寸银针,看也不看,精准地刺入自己耳后的风池穴。
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脑中嗡嗡作响的靡靡之音瞬间被屏蔽,眼前的火雨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浓雾依旧,但只是普通的雾气,由藏在殿前石狮子口中的铜管喷出;而勤政殿的屋顶之上,隐约有数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骨笛,正对着下方吹奏。
“看到东南角的那个三足鎏金熏炉了吗?”我指给秋月,“用火折子,点燃它。”
秋月虽不解,却毫不迟疑,猫着腰潜了过去。
那熏炉里装的并非普通香料,而是我特制的“破瘴散”,遇火则燃,其产生的气流会瞬间扰乱周遭空气的密度。
火光一闪,熏炉被点燃。
一股辛辣的气流冲天而起,浓雾被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火焰在气流中诡异地扭曲、拉长,清晰地指向了那些喷出雾气的铜管和屋顶上吹笛的人。
“在那里!”萧凛的吼声如惊雷炸响。
幻阵一破,军心大定。
他再无顾忌,长剑出鞘,身先士卒,率领亲卫如一柄烧红的利刃,直插入三皇子萧景琰的阵中。
喊杀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混成一片,血腥味迅速盖过了熏香和药草的味道。
我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混乱的人群中。
一名不起眼的黑衣人,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景琰身上,抱着一个紫檀木的密匣,正悄悄从侧翼的回廊溜走。
“老秦!”我高声示警。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正是去而复返的老秦。
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扬手抛出一个形似捕兽夹、却带着一串倒钩锁链的铁器。
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堪堪避过要害,脚踝却被锁链缠住,倒钩深深嵌入肉中。
他闷哼一声,竟是极为狠厉,挥刀便要砍向自己的小腿。
我已提气追上,袖中银针弹出,精准地射中他的手腕,短刀应声落地。
趁他一滞,我欺身而上,一掌切在他的后颈。
黑衣人软软倒地。
我毫不犹豫地撕下他的面巾,露出的却是一张清丽而冰冷的女子的脸。
青鸾!玄冥阁的使者!
我心头巨震,她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吗?
青鸾悠悠转醒,看着我,嘴角竟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沈青黛,你以为这是冲着萧凛来的政变?错了,这从头到尾,不过是引你入局的开始。”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话音未落,她猛地咬破了嘴唇,一股黑血顺着嘴角流下。
我立刻上前想施救,却已经晚了,她唇中藏了世上最烈的毒囊。
在她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药王谷……你娘……没……死……透……”
我浑身僵住,如遭雷击。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三皇子萧景琰被生擒,叛军伏诛。
萧凛走到我身边,看到地上青鸾的尸体和那个密匣,眼神凝重。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密匣。
里面没有我们预想中的传国玉玺,也没有谋反的诏书兵符。
只有一枚残破的玉牌,静静地躺在其中。
玉牌温润,不知是何种玉石所制,入手微凉。
正面阳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青囊。
我翻过玉牌,背面则是一幅繁复的浮雕,一尊古朴的药鼎,一条狰狞的毒蛇盘绕其上,蛇信正对着鼎口。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冷的蛇纹,就在触及蛇眼的那一刻,脑海深处仿佛被一根尖针狠狠刺入。
一阵剧痛袭来,眼前景象瞬间模糊,化作一片漫天飞雪。
雪夜,茅屋,昏黄的灯火。
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将年幼的我用力推入一个漆黑的地窖。
她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充满了绝望:“黛儿,带着医典走!永远别回头!快走!”
地窖的门在我头顶轰然关上,将那片火光与厮杀隔绝。
“阿黛!”萧凛的声音将我从那段破碎的记忆中唤醒,他一把扶住我踉跄的身体,语气里满是担忧,“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姐,你没事吧?”秋月也惊慌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落在那枚玉牌上,声音干涩:“这是我娘的东西……是我幼时听她提过的,医门‘青囊宗’的信物。”
回摄政王府的马车上,我反复摩挲着那枚玉牌,心中乱成一团麻。
青鸾的话,母亲的信物,破碎的记忆……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我从未敢触碰的过去。
在指尖的不断转动下,我忽然感觉到玉牌的内层似乎有一丝松动。
我用力一旋,玉牌竟从中断开,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羊皮残页。
展开残页,上面是用血色朱砂写就的半句口诀,字迹飞扬,透着一股邪气:“血引归元,魂叩药门”。
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细看,车窗外忽然拂过一阵夜风,明明窗户紧闭,那风却仿佛穿透了车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我放在一旁的药箱里,几味用于安神的药材,竟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如同共鸣般的震颤。
这异象让我心头一凛,一种被无形之物窥伺的感觉油然而生。
深夜,我遣退了秋月,独自坐在灯下。
桌上摊开着白纸,我试图将脑中残存的、母亲教我的那些医典片段默写下来。
这既是整理思绪,也是一种徒劳的追寻。
心神不宁间,指尖被笔杆上的一处毛刺划破,一滴鲜血毫无预兆地滴落,正好溅在刚刚写下的一个“归”字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鲜血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渗入纸张,而它周围的墨迹,那些我亲手写下的古老文字,竟像是活了过来。
它们蠕动着,扭曲着,挣脱了原有的笔画束缚,开始自行重组成我从未见过的、更加古老繁复的图样。
纸上的墨迹在动,而我的血,就是唤醒它们的钥匙。
我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个遥远、空灵,分不清男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低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孩子,他们把你当祭品养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