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的出现,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精心布置的棋局上,激起了一圈无法预料的涟漪。
他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与其说是演给暗中窥伺的敌人看,不如说是在向我宣告他的立场。
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值得玩味。
我依旧“昏迷”着,任由假死散的药力将我的气息压至最低,心跳几乎停滞。
这是一种极致的伪装,也是一种极致的冒险。
稍有不慎,假死便会成真。
药婆婆,我最忠心的青鸾卫之一,正襟危坐,干枯的手指搭在我的腕脉上,看似在诊治,实则以指尖的微弱颤动,向我传递着外界的信息——一切准备就绪。
我阖着眼,金瞳之力却早已悄然催动,穿透了眼皮的阻隔,越过数重门禁,将地牢深处的景象映入我的识海。
那个被鬼语操控的傀儡人,正静静地立在敞开的铁门前。
而它玄铁铸就的脚底,沾着一片湿濡的、泛着幽光的黑泥。
幽冥归元。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这世上,只有一处地方有这种泥土——青囊宗禁地,药窖最深处,那里封存着历代宗主的心血与禁术。
而能从那里带出此泥的,普天之下,唯有那个窃取了青囊宗半部秘典、自诩为幽冥君的叛徒。
他来了。
为了我这具“青囊宗主”的躯体,为了我血脉中潜藏的最后秘密。
我心念微动,一道无形的指令通过我与青鸾卫之间独有的咒印,悄然发出。
“秋月,断脉粉可曾布好?”
“回禀宗主,太医院三十六名弟子已将断脉粉遍撒地牢外围三丈,引线深埋,可随时断绝阵法共鸣。”
“青鸾,幻术如何?”
“宗主放心,‘魂游地府’之象已成。此刻在任何人眼中,您的‘魂魄’正被无数鬼手拖拽,地牢阴气冲天,足以以假乱真,引蛇出洞。”
“黑羽。”
“暗卫五十人,皆已潜伏通风口,弓上弦,刀出鞘,只待宗主号令。”
很好。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将意识收回。
地牢外的喧嚣声恰时传来,萧凛那“重伤”之下依旧中气十足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本王退下!地牢异动,本王要亲自去查!谁敢阻拦,杀无赦!”
他果然在配合我。这个男人,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不再深思,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黑暗。
我早已不是那个躺在床榻上的沈青黛,而是化作了一名最不起眼的侍女,藏身于地牢主室通往暗道的格挡之后。
这里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最佳的攻击位置。
冰冷的墙壁贴着我的后背,袖中的银针被体温捂得温热,针尖上淬炼的共生毒素,无色无味,却是我为那位“故人”准备的开场大礼。
子时三刻,钟声幽幽。
地牢之内,温度骤降,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得墙上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一个高大的黑袍身影,踏着虚浮的脚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地牢中央。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脚下那片幽冥归元的黑泥,在昏暗的火光下,宛如来自地狱的印记。
他停在我那具“尸身”前,覆着玄铁面具的脸微微低下,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守门人之血,终将归于门。”
说罢,他伸出戴着黑铁手套的右手,五指张开,径直朝着“我”的心口探去。
他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这具被青囊秘术滋养了二十年的药身!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衣料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守在旁边的药婆婆,那双浑浊的老眼猛然睁开,精光迸射!
她手腕一翻,一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她狠狠掷出!
“断梦香!”
香灰遇风即燃,没有火焰,却爆开一团刺目的白光。
那“沈青黛魂魄被鬼手拖拽”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崩碎消散!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动了。
暗格的门被我一脚踹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
手中的银针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不攻他身体任何要害,而是直刺他脸上的玄铁面具!
“瑞王叔,二十年了,你终于肯露脸了?”我的声音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他显然没料到这环环相扣的杀局,身形急退,仓促间偏头闪避。
银针擦着他的面具飞过,“嗤”的一声,火星四溅,面具应声碎裂,掉落在地,露出一张苍老而狰狞的面孔。
那张脸,即便化成灰我也认得。
正是二十年前便已“病逝”的前朝瑞王,我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
“呵呵……呵呵呵……”瑞王,或者说幽冥君,发出了夜枭般的狞笑,“不愧是我的好侄女,青囊宗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宗主。只可惜,你越是出色,便越是完美的养料,是我成就药神之躯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话音未落,双手猛地一挥,三具与先前那个一般无二的傀儡人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浮现,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幽绿的鬼火,嘶吼着朝我扑来。
想用傀儡强行破阵?天真!
我非但没有迎击,反而脚尖一点,身形暴退。
在后退的途中,我反手将另一枚银针射向地面。
针尖并非对准任何人,而是精准地钉入了一块不起眼的地砖缝隙中。
那里,早已被我撒下了“迷心散”。
银针上的共生毒素瞬间引燃了迷心散的药性,一缕淡紫色的毒雾袅袅升起,迅速与地牢外围由秋月布下的断脉粉气息混合。
两种本不相干的药粉,在特定的环境下,竟产生了恐怖的嬗变!
“滋啦——”
刺耳的腐蚀声响起,紫色的毒雾化作了肉眼可见的“蚀骨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向那三具傀儡。
坚硬的玄铁之躯在瘴气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冒出阵阵黑烟,转瞬间就化为了一滩恶臭的铁水。
我稳稳落地,看着惊怒交加的瑞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以为,我还在等你来抓我?瑞王叔,这一局,从你为了追踪我而激活青鸾身上的咒印时,你就已经输了。”
瑞王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张老脸上布满了疯狂与暴戾。
“竖子狂妄!”他怒吼一声,双掌猛地合十,周身黑气大盛,“就算你毁了我的药奴,也休想阻止我!今日,我便自毁心脉,引爆这以九名太医性命为基石的‘九命锁魂阵’!我要让整个皇宫,都为我的药神之路陪葬!”
他竟想同归于尽!
但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凭你,也配谈医者性命?”
我低喝一声,不再压抑血脉中的力量。
刹那间,我的双瞳化作一片璀璨的金色,宛如两轮微缩的太阳。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从我体内喷薄而出,并非攻向他的肉身,而是以青囊宗主血脉独有的共鸣,直击他污秽不堪的识海!
“你吞噬医者性命,可曾用这身窃来的修为,救过一人?!”
我的声音仿佛化作了审判的钟声,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啊——!”瑞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抱着头颅痛苦地跪倒在地。
他的身体周围,黑雾翻滚,九个虚幻而痛苦的人影若隐若现,正是被他虐杀炼化为阵基的太医院医首!
他们发出无声的哀嚎,一道道残魂的怨念,化作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瑞王的神魂。
就是现在!
一道迅猛的掌风自我身后袭来,萧凛不知何时已然赶到,一掌精准地劈在瑞王的后颈。
与此同时,数道黑影从通风口飞掠而下,黑羽手中特制的捆仙绳如灵蛇出洞,将瞬间昏厥的瑞王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切尘埃落定。
我眼中的金光缓缓褪去,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但很快被我压下。
我走到瑞王身边,俯身拾起他掉落的那枚黑玉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鬼面。
我将令牌在指尖把玩,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和身旁的萧凛能听见:“幽冥君?呵呵,不过是个窃取他人心血、妄图苟活于世的……怕死的逃兵。”
萧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手示意黑羽卫将人押下去。
瑞王被拖拽着向地牢外走去,他那张苍老而扭曲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片死寂。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拖出地牢门口时,他那紧闭的双眼,却突然睁开了一线。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用几不可闻的气音,对着我的方向低语:
“你以为……我就是终点?药神之眼……在等真正的钥匙。”
他的话语像一根淬毒的针,瞬间刺入我的心底。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藏于袖中的那枚青囊宗主玉牌,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我猛地垂下眼,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我的动作,也遮住了我陡然收缩的瞳孔。
那温润的玉牌,此刻竟像是活物一般,从内部渗出了一颗晶莹而鲜红的血珠,正沿着玉牌的纹路,缓缓滑落,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来自远古的、不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