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扎进我记忆最深处,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驿站的窗外,月色如霜,万籁俱寂,方才那声叹息却仿佛仍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
我下意识地捂住左袖,那枚母亲留下的青玉符,此刻正烫得惊人,那股热流顺着我的经脉,直冲心口。
不是梦。
那个声音,那个名字,还有这枚玉符的异动,都在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姐姐,你逃不掉的。”
那句在战场上反复纠缠我的梦呓,此刻与血脉深处的呼唤重叠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我不敢深思的答案。
我不再犹豫,次日天还未亮,我便借口巡查京中药材储备,策马独自离营,直奔太医院。
太医院的地下,藏着一口归元井,宗门典籍记载,那是青囊宗的灵脉之源。
然而当我凭着守门人的记忆找到那处偏僻的院落时,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味,与寻常的血气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活物的吐息。
井口被一道沉重的石板封着,我运力推开,一股浓郁的红雾扑面而来。
井中没有清澈的泉水,而是翻涌着粘稠如血浆的红色液体,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强忍着心头的悸动,探身向井中望去。
水面渐渐清晰,映出的却不是我如今的模样。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五六岁的光景,眉眼与我别无二致。
她看着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天真又诡异的微笑,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刹那间,我如坠冰窟。
我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从袖中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井中,蘸取了一滴那鲜红的液体。
红水触碰到针尖的瞬间,竟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我飞快地收回手,将针尖上的红水滴入随身携带的药囊。
药囊里是我特制的验毒药液,平日里澄澈透明。
可当那滴红水融入其中,整个药囊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剧烈翻腾起来,墨黑色的烟气升腾,液体最终凝结出四个狰狞的字:魂契未断。
我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字,一个被我刻意遗忘多年的猜测,终于化作了冰冷的现实。
我根本不是母亲唯一的继承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是被她用禁术强行剥离出去的“善念之身”,而井里那个倒影,那个被封印了二十年的东西,才是我真正的另一半——执念之体。
我连夜赶回军营,径直闯入了药婆婆的帐中。
她是我母亲当年的心腹,也是青囊宗资历最老的人。
我将那半页从不离身的血书残页拍在桌上,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沙哑:“婆婆,告诉我,这上面写的‘分魂续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药婆婆看到血书,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她颤抖着拿起残页,凑在油灯下辨认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浑身的气力仿佛都被抽空了。
她告诉我,当年药神之力暴走,母亲为了镇压濒临崩溃的灵脉,动用了青囊宗第一禁术“分魂续命术”。
她将自己的继承人,也就是我,一分为二。
善念化作肉身,投入凡尘俗世,被送出宗门,作为血脉的延续。
而承载了所有疯狂、偏执与力量的执念,则被她亲手封印在归元井底,成为新的“守门人”。
我们二者,一体双生,共承血脉,互为锁钥。
“若执念破封,善念必遭反噬而死。”药婆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若是……若是善念自毁,执念便会吞噬其魂,彻底挣脱枷锁,成为真正完整的药神之体。”
我听着,胸中翻涌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股彻骨的寒意。
我忍不住冷笑出声:“所以,青鳞那家伙费尽心机找到我,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继承者,她要找的,是唤醒我那‘妹妹’的钥匙。”
话音刚落,我的左眼金瞳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闪,一幅未来的画面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我站在血色的阵法中央,眼神空洞而狂热,亲手将一把匕首刺入萧凛的胸膛,而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口中喃喃的,还是我的名字。
不!我绝不允许这样的未来发生!
与其被动地等待她破封而出,不如由我来亲手设这个局。
我当即召来青鸾与秋月,低声吩咐。
青鸾领命,带着我的信物连夜赶往京城,她将以幻术在归元井外布下“九重镜阵”,伪造出我已经重返井底的假象,引她入瓮。
秋月则负责在军中散布消息,只说我为救治萧凛耗损过度,需闭关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以此封锁住萧凛想强行将我送医的可能。
而我自己,则藏身于军营最深处的密帐之中,成了那个最危险的诱饵。
我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里面装着我早年炼制的共生毒素“牵机”,将其混入每日服用的“凝神散”中。
此毒不会致命,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削弱我的灵魂屏障,让我这具“善念之身”的气息,清晰无比地传递到远在京城的归元井底。
萧凛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我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气息也愈发虚弱。
他守在我的帐外,几次三番想要闯进来,都被秋月拦下。
终于,他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秋月,冲到我的床榻前,攥住我冰冷的手腕,眼底满是痛心与焦灼:“青黛,别再硬撑了,我带你去找军医!”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中一软,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反手握住他温热的大手,用尽力气对他笑了笑:“信我,萧凛。这一劫,没有人能替我,我必须自己走进去。”
第七夜,子时。
京城方向的天空,骤然被一道冲天的红光映亮。
我心中一动,知道她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归元井中血红色的井水冲天而起,一道与我容貌完全相同,双眸却泛着妖异赤金光芒的身影破水而出。
她辨明了方向,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扑向我的军营!
密帐的帘子被一股无形的气流猛地掀开,她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虚弱的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你不过是我舍弃的软弱,是我丢掉的废物,凭什么……独享这具身体二十年?”
我早就在等她了。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我强撑着坐起,左眼金瞳骤然亮起,生命预知的能力在刹那间发动到了极致,将她所有的攻击轨迹尽数锁定。
与此同时,我没有躲闪,反而以我虚弱的灵魂为引,逆向冲进了我们之间的血脉链接!
我不是要消灭她,我是要……唤醒她。
唤醒她灵魂深处,那段同样属于我的,被母亲留下的印记。
刹那间,她的动作凝固了。
赤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画面:年轻的母亲跪在冰冷的药神坛前,怀里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
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脸上,她低声祈祷,声音温柔又悲戚:“愿我的女儿,一个守心,一个守门。”
执念之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狂暴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片茫然与痛苦。
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也曾想做个好人。”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向她伸出手,握住她冰冷刺骨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守。”
我催动了体内最后一丝气力,以刻在掌心的“断命续光符”为引,将她那庞大而狂暴的灵魂,缓缓地、坚定地融入我自己的身体。
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将我的神魂彻底撕碎。
我七窍渗出鲜血,眼前阵阵发黑,却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
当两股灵魂终于合而为一的刹那,我袖中的青玉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道纯粹的青光,射向遥远的北冥天际。
天穹之上,那九颗若隐若现的余烬之星,在青光的照耀下,尽数熄灭。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见体内有两个声音,用同一种语调,同时低语了一句。
“门,关了。”
三日后,我在自己的床榻上悠悠转醒。
身体的虚弱感一扫而空,前所未有的充盈力量流淌在血脉之中。
我缓缓坐起身,发现左眼的金瞳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圈圈繁复的金色双环纹路。
我有些好奇地拿起一旁的铜镜,想看个究竟。
镜中,那张苍白却熟悉的脸庞正静静地看着我。
忽然,镜中的人,对着我,俏皮地眨了眨右眼。
那不是我做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