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僵在半空,又缓缓垂落。
那股冰冷、陌生的掌控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一身的冷汗和心悸。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的纹路清晰依旧,却仿佛藏着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灵魂。
自那日从鬼门关回来,府里的人都说我沉静了许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体里住进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执念”。
它不是鬼怪,而是世代守护药神法门的守门人,在临终前凝聚了毕生所学与不甘,化作的一道烙印,刻在了我的神魂深处。
白天,我尚能凭着自己的意志行事,可一到夜里,那执念便会蠢蠢欲动。
萧凛很快察觉了我的不对劲。
他发现我不再畏寒,即使在深秋的夜里,也只着单衣立于庭院,目光空洞地遥望着北冥的方向。
那是我族的圣地方向,也是执念的归宿。
“你在画什么?”他不止一次问我。
我的指尖总在无意识地凌空虚画,勾勒出连我自己都看不懂的符文。
那不是我的记忆,而是身体的本能。
我只能摇头,说是在构思新的药方。
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取来披风,裹住我冰凉的身体,然后陪我一同站着,直到我神思清明,被他牵回屋里。
直到那一天,我为他整理微乱的衣领,手背无意间蹭过他的下颌。
他目光一凝,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死死盯着我的手背,那里,一道淡红色的疤痕若隐若现,形如灼伤。
那是执念之体独有的烙印,是神魂与肉身强行融合时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从前的青黛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恐惧。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伪装被撕开,我无处遁形。
我怔了片刻,随即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我还是我,只是……多记得了一些事。”
“什么事?”他步步紧逼,漆黑的眸子里风暴汇聚,“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会说我听不懂的话,会做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动作,会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看我?”
最后一句,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我知道,那是执念偶尔失控时,流露出的、属于那个活了千百年的守门人的眼神——无情无欲,视众生为草木。
我无力反驳,只能垂下眼睫。
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转而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他的声音很沉,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沈青黛,我不管你记起了什么,变成了什么。你给我听好,若有一日,你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瞳孔骤缩。
他却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带着绝望的颤抖:“然后再陪你一起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猛地冲上我的眼眶。
我再也支撑不住,反手死死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将脸埋进他温暖的怀中,闷声道:“所以你要一直盯着我,别让我走偏了。”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不能再放任这具身体里的执念肆意滋长。
融合尚不稳定,它随时可能反噬我的神魂,将我彻底吞噬。
我必须试探出它的底线,也试探出萧凛的底线。
我以“调制安神新药”为由,命秋月从库房取来了平日里极少动用的“迷魂引”香炉。
那香炉本是西域贡品,有静心凝神之效。
可我却趁着无人,将一味名为“梦魇花粉”的药末,悄悄混入了香料之中。
此花粉无色无味,却能悄无声息地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心魔。
当夜,我主动提出与萧凛同寝,他虽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
待他睡熟,我悄然起身,点燃了那炉特制的熏香。
青烟袅袅,异香浮动。
我躺回他身边,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萧凛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眉头紧锁,似乎在经历一场极大的痛苦。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温柔缱绻,只有惊惧和滔天的杀意。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个翻身将我死死按在床榻之上,枕下的软剑已然出鞘三寸,冰冷的剑锋正对着我的咽喉。
“你……!”他喘着粗气,双目赤红,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我没有躲闪,也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眼底那个持刀刺向他的“我”的倒影。
我知道,那是梦魇花粉让他看到了他最恐惧的画面。
“若我真要杀你,”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这死寂的寝殿里回响,“凭我的本事,你早已死了千百次,绝不会有机会让你在梦里看见。”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剑锋离我的皮肤只有分毫之差,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他眼中的赤红与杀意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后怕与痛苦。
“锵”的一声,长剑归鞘。
他脱力般地松开我,转而用一种近乎要把我揉进骨血的力道,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疯子……”他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却在发抖,“你这个疯子!你若再敢变,我就把你锁起来,锁一辈子,哪儿也不让你去!”
我埋在他怀里,听着他失而复得般狂乱的心跳,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赌赢了。
然而,真正的危机,却在几日后不期而至。
我在城南的药堂为一位中了风邪的病人施针,正行至关键一步时,脑中忽然一阵轰鸣。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低语,而是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直接夺走了我身体的控制权。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捏着银针,眼神变得漠然,对着病人家属冷声道:“凡病皆源于欲,七情六欲乃万苦之源。斩断情根,方可无病无灾,近乎长生。”
说着,“我”便要将手中的银针,刺向病人头顶主掌情志的穴位。
一旦刺入,此人虽能病愈,却会从此变得无喜无悲,如同行尸走肉。
“住手!”一旁帮忙的药婆婆察觉到了不对,她虽不懂其中玄妙,却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
情急之下,她抓起手边的一只药瓶,狠狠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浓烈的药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我的神魂之上。
我猛地一颤,身体的控制权瞬间回归,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看着手中离病人头皮不足一寸的银针,我后怕得几乎要虚脱。
我立刻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安魂露服下,才勉强压下识海中那股躁动的执念。
当夜,我独坐灯下,再也无法安眠。
“你太软弱了。”执念的声音在我的识海中冷笑,“妇人之仁。你救一人,天下仍有万千病人待死。与其一个个地救,不如让我来——以药控人,天下无病,再无纷争。这才是大善。”
“医者,治身,亦治心。”我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也像是在对我自己说,“若为了治病而泯灭人性,失了仁心,那行医与屠夫何异?”
“愚蠢,”执念不屑道,“你守着那点可笑的坚持,只会和你的先辈一样,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我没有再与它争辩。我知道,我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我命青鸾取来了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遗物——一盏古朴的“青囊心灯”。
传闻此灯能照见本心,驱除心魔。
我按照记忆中浮现的秘法,割破指尖,以九滴心头血为引,点燃了心灯。
橘黄色的火焰温暖而不灼人,我以心灯为阵眼,布下“守心归元阵”。
随后,我盘坐于阵法中央,第一次主动放开了所有的意识屏障,任由那道执念席卷我的识海。
在一片混沌的意识空间里,我和它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局。
它的面容与我一般无二,只是眼神冰冷,气质孤高。
“你太软弱,总是为他人之情所困,这是取死之道。”它执黑子,落子狠厉。
我执白子,棋风温和却坚韧。
“正因生而为人,有此软弱,才知众生之苦,才懂慈悲为何物。”我从容落子,无怨无悔。
三局终了,棋盘之上,我的白子虽被围困,却始终留有一线生机,未曾被彻底剿杀。
对面的“我”看着棋局,沉默了许久,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
它轻声一叹,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负:“或许……你才是对的。”
我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催动全部心神,引来青囊心灯那点守护本心的火焰。
光芒大盛,将执念整个包裹。
它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化作一道流光,被我封印于识海的最深处。
我与它立下血誓:永不相侵,共同守护药神法门,直到我生命终结。
仪式完成,我疲惫地睁开眼,手中的玉符光芒内敛,掌心却灼热一片。
我摊开手掌,只见玉符之上,竟浮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新字:药神未死,藏于人心。
一瞬间,我猛然醒悟。
原来,所谓的“药神”并非某个实体,而是历代守门人那股追求长生、掌控生死的执念汇聚而成的集体意识!
只要世间还有人渴望用医药之力超越生死轮回,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新的守门人身上重生。
我望向窗外,京城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每一个灯火下,都有生老病死,都有爱恨别离,都有对长生的渴望。
“这一世,我不再逃了。”我低声自语。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身后将我环抱,萧凛的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窝,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你不是一个人。”
我刚想回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府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拍门声。
紧接着,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都吓白了。
“王妃!王妃!宫里来人了!是、是皇后的凤驾!”
我与萧凛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我们快步走到前厅,只见一名内侍总管手持拂尘,神色焦急,见到我如同见到了救星。
“镇国医妃,请速速随咱家入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病危,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了!”
他递上一方丝帕,上面沾着一点从皇后寝殿熏香中刮下的灰烬。
“太医院的院使说,此毒……此毒,唯有您或许能解。”
我接过丝帕,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淡、却无比熟悉的奇异香气钻入鼻息。
我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这气味,与我神魂深处那段属于执念的、最痛苦的记忆里,毒杀上一代药神守门人的“九转迷魂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