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味,让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记忆深处那张被剧毒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属于我师父的脸,与眼前病榻上皇后青灰的面容重叠。
我的指尖冰凉,一股寒意从脊背蹿起,直冲天灵。
不,这不是简单的毒。
我稳住心神,指尖搭上皇后脉搏。
脉象紊乱如麻,却空无一物,像一根被狂风抽打的柳条,看似疯狂,实则根基未损。
这不是中毒该有的脉象。
“如何?”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九五之尊在爱妻面前,也只是个无助的丈夫。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于双目。
一圈淡金色的光晕自我瞳孔深处荡开,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不同。
在金瞳之下,皇后的血肉之躯变得透明,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识海深处,正盘踞着一团浓郁的黏稠黑雾。
那黑雾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代表她心神的光点,正用一种极具诱惑力的低沉嗓音反复低语:“服我,可活;拒我,即死。天下药石皆为你所用,长生不死,唾手可得……”
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它——药神残念。
上一代守门人,我的师父,便是因为勘破了这残念的秘密,才被它诱使贪婪的弟子用“九转迷魂散”毒害。
它并非实体毒药,而是一种精神蛊惑,以长生为饵,吞噬宿主的意志,最终将其化为只知索取香火供奉的傀儡。
我收回金瞳,神色恢复如常。
“皇后娘娘并非中毒。”我平静地开口。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忍不住出声:“沈姑娘,皇后娘娘面色青灰,神志不清,若非中毒,又是何故?”
我没有过多解释,解释了他们也无法理解。
我只转向皇帝,躬身道:“陛下,请容臣女为娘娘开一副安神汤。三日之内,必见分晓。”
一直站在旁边,满脸幸灾乐祸的林婉柔终于找到了机会,她尖着嗓子冷笑道:“安神汤?沈青黛,你当太医院的都是庸医吗?寻常的安神汤若是有用,何至于拖到今日请你入宫?若真能治,怎不见你早来?”
我懒得看她一眼,只是提笔写下药方,语气淡漠如水:“有些人,病不在身,在心。”
药方递上,我转身离去,将满室的惊疑和林婉柔怨毒的目光尽数抛在身后。
次日,消息传来,皇后服药后并未好转,反而陷入了长达三日的沉睡。
一时间,宫中舆论哗然。
与太子素来不合的誉王立刻抓住机会,联合太医令在朝堂上发难,声色俱厉地斥我为“妖女”,以妖术惑主,意图谋害中宫,应立刻下狱问罪。
一时间,我成了众矢之的。禁军将我的临时住所围得水泄不通。
正当太监总管拿着圣旨,准备宣读将我打入天牢的命令时,宫门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萧凛一身玄色铠甲,手持长枪,身后是黑压压的北冥军亲卫。
他翻身下马,周身煞气凛然,冰冷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禁军和太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动她,我屠太医院。”
满场死寂。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这一次,我不能躲在他身后。
我推开护在我身前的秋月,缓缓走到萧凛面前,对他摇了摇头。
然后,我转向惊疑不定的众人,朗声道:“今日,我便给诸位一个交代。”
我命秋月取来一个火盆,以及我一直贴身携带的《归元录》残卷。
那是青囊宗守门人代代相传的禁术总纲,记载着无数能起死回生、亦能杀人无形的秘法,也是药神残念力量的来源之一。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亲手将那本无数医者梦寐以求的奇书,一页页地投入火盆。
熊熊火焰舔舐着泛黄的书页,也像是在焚烧我背负了半生的沉重枷锁。
“今日起,青囊宗禁术尽毁,守门人只存仁心,再无旁骛!”我扬声道,声音清越,传遍宫墙内外,“至于我开给皇后的药方,秋月,将它公之于众,任天下医者查验!”
秋月含泪应是,将数十份抄录好的药方分发下去。
那上面写的,不过是些清心安神的普通药材,任谁也瞧不出端倪。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誉王准备再次发作之际,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声音尖利,带着狂喜:“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第三日清晨的阳光,恰好在此刻穿透云层,洒在我身上。
当我再次见到皇后时,她已能起身,只是神情依旧恍惚。
见到我,她突然泪流满面,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我……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成了神,无数人跪在我的脚下,祈求长生不老药。他们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生命都献给我,我成了他们的药……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的话,彻底证实了我的判断,也让所有质疑我的人闭上了嘴。
当夜,我在太医院的院中设下法坛。
以九盏注满我心头血的琉璃灯摆下“守心阵”,我自己则立于阵心。
我告诉萧凛,药神残念并未根除,只是暂时被我的“清心引”与“断欲散”逼退,今夜,我要将它彻底引出。
“太危险了!”萧凛紧紧攥着我的手腕,眼底满是担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冲他安然一笑,“信我。”
夜半子时,阴气最盛。
我盘膝而坐,缓缓释放出一丝属于守门人的神魂共鸣,那气息对药神残念而言,是同类的召唤,更是无上的美味。
果不其然,一道浓郁的黑雾猛地从皇后寝宫方向呼啸而来,直扑我眉心!
它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虚影,发出刺耳的嘶吼:“我乃万药之神,主宰生死,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毁我香火!”
我猛然睁眼,双环金瞳光芒大盛,直视那虚影:“药为救命,非为控命!你贪恋世人供奉,妄图以执念永生,早已背离医道,也配称神?”
我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断命续光符引动地脉之气,九盏心灯齐齐燃起炽烈的金色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光网,将那团黑雾死死困于“守心阵”中。
黑雾在阵中左冲右突,发出阵阵不甘的咆哮。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将它炼化,连萧凛也拔出了剑,准备随时给我支援。
然而,我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我挽起衣袖,用一柄小小的银刀划破手腕,任由鲜血滴入阵中。
那血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悲悯的温和。
“你曾也是医者,悬壶济世,为何不能放下执念?”我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叹息。
我的血渗入黑雾,那剧烈震颤的雾气中,竟渐渐浮现出无数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是历代惊才绝艳的医者,最终却都因勘不破“长生”二字,堕落成了药神残念的傀儡。
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我师父那张熟悉的脸。
泪水终于滑落,我哽咽道:“你们的苦,我懂。从今往后,我不封你,不杀你,只……替你们守心。”
我取出一枚温润的青囊玉符,将它置于阵眼。
随着我最后一个法印落下,守心阵的光芒不再是焚烧,而是化作了柔和的净化之力。
黑雾中的怨气与戾气被寸寸洗去,最终化作一缕精纯的青光,被我悉数引入玉符之中。
玉符上青光流转,温暖而不灼人。
我将它高高举起,对天下昭告:“此符将融入天下医典的扉页。自此,凡我辈习医者,若心中生出贪婪邪念,妄图以医术控制他人,此符便会化作心灯,自行燃起,以作警醒,望诸君不忘初心。”
三月后,京城开春,积雪消融。
我与萧凛的婚事,办得简单而隆重。
我没有选择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北冥王妃,而是在皇帝的支持下,于京城设立了“镇国医殿”,广收弟子,不分贵贱,只传医术,更传医德。
曾经的小乞丐石头,成了我的首徒,天资聪颖,心性纯良。
我将守心阁交给了他,让他负责掌管那些融入了青囊玉符的医典。
又是一年冬,北境的风雪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
我站在北冥城的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
一件温暖的、带着他身上熟悉气息的红狐披风轻轻落在我肩上。
我回头,对上萧凛深邃温柔的眼眸,不由一笑:“王爷,这次风不大。”
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满足:“我的青黛,回来了。”
远处,那个曾经在破庙中赠我药、点醒我的药婆婆,正拄着拐杖,望着城楼上相拥的我们,浑浊的老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她轻声呢喃:“这一代守门人,终于把药,熬成了甜的。”
玉符静静躺在医殿神龛,不再发烫。
风过处,似有低语——“门已关,心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