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萧凛按在我腕上的手,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虎口那道旧疤都绷得发紧。
他的读心术向来与情绪波动有关,许是方才见我踉跄,急得狠了,才又触发了。
"青黛,"他声音发哑,眼尾泛红,"你经脉里怎么会有逆脉龙气?"
我心头一跳——原来他不仅读到了我此刻的乏力,还翻到了药婆婆昨夜给我把脉时的记忆。
昨夜戌时三刻,药婆婆揣着药箱摸进我房里。
她鬓角沾着星子似的霜,袖中还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定是被秋月拦在厨房填了填肚子才来的。
我靠在迎枕上由她搭脉,指尖刚触到我寸关尺,她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圆:"黛丫头,你这脉......"
"婆婆,"我按住她要抽银针的手,"守心阁刚收了九名弟子,前日张夫人送的药材还没清点,西院的小棠咳得厉害,我得去瞧瞧。"
"你当老身是三岁小儿?"药婆婆的手在抖,那是当年在医门被人打断三根手指留下的旧疾,"玉符反噬加上药庙那晚耗的精血,再拖下去......"
"再拖下去,守心阁的灯就要灭了。"我握住她的手,掌心还留着白日里给小棠喂药时沾的苦杏仁味,"您看今日来谢恩的百姓,有抱着病儿的农妇,有拄拐的老卒,他们眼里的光比心灯还亮。
若我现在躺倒,这些光就要熄了。"
药婆婆的眼眶慢慢红了。
她抽回手,从药箱最底层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两颗朱红药丸塞进我掌心:"这是用雪山顶上的寒蝉花炼的,能压一压心口的针扎疼。
但只能撑七日——"她突然顿住,目光掠过我袖角渗出的浅红,"你昨夜又咳血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袖口,果然有块淡粉色的痕迹,像被揉皱的桃花瓣。
是子时那阵剧痛,我咬着帕子忍过去的,原以为没漏痕迹。
"婆婆......"
"罢了。"她背过身去收拾药箱,铜锁扣上的声响格外清脆,"明日我让青鸾在你茶里加些补气血的药材,别让萧小子瞧出破绽。"
此刻萧凛的拇指轻轻摩挲我腕间,体温透过皮肤渗进来,烫得我眼眶发酸。
他的读心术最是锋利,能剖开所有伪装——我昨夜咳血时攥皱的帕子,藏在妆匣最底下的血渍,还有每次转身时用袖子掩住的踉跄,此刻都像被摊开的书卷,在他眼底翻页。
"为何不告诉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刀割般的疼。
我刚要开口,院外传来秋月急促的脚步声:"王妃!
王爷!
朝议散了!"
秋月掀开门帘时,寒气裹着雪粒子扑进来。
她鬓边的绒花被风吹歪了,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邸报:"三皇子参了您一本,说您擅动皇陵地气,要废医妃之位!"
萧凛的手指猛地收紧,我腕骨生疼,却听见他低笑一声:"蠢东西。"他从袖中抽出半片染了药香的丝帕,"影卫今早去皇陵取的,守卫昏迷前用指甲抠在墙缝里的。
太医院比对过,和二十年前先帝暴毙案的香料残迹一个味儿。"
我接过那半片丝帕,药香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是曼陀罗的花蕊,掺了朱砂。
当年先帝暴毙时,太医院记载的"暴病",原是被人用慢性毒香侵蚀了心肺。
"陛下发了火,命刑部重审旧案。"秋月凑过来,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子,"听说三皇子的人在刑部大牢里闹,说要见您当面质......"
"质什么?"我将丝帕还给萧凛,心口突然针扎般疼起来。
我扶着桌角稳住身形,却见萧凛的瞳孔骤缩——他又读到了我此刻的痛。
"回房。"他不容置疑地抱起我,玄色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连雪粒子都落不进来。
我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如擂鼓:"从今日起,守心阁的事务交给青鸾和药婆婆,你只准在房里歇着。"
"那百姓呢?"我攥住他衣襟,"朝议的话传得快,他们该疑守心阁的灯不亮了。"
他脚步顿了顿,喉结滚动:"你总是先想着别人。"
第二日卯时,守心阁前的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我裹着萧凛新制的狐裘站在台阶上,九盏心灯在身侧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裹住我发梢的雪。
"医者如灯,"我提高声音,让尾音飘过长街,"照的是病,不是权。"
人群里有个抱孩子的农妇喊:"王妃,三皇子说您动了龙脉......"
"龙脉在人心。"我摘下颈间的玉符,悬在九盏灯中央,"今日我便用这守心阵,给大家看盏灯的真本事。"
青鸾从人群里搀出个白发老者——是昨日在街角咳血的老卒。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白全是血丝,我搭他脉时,指下的跳动像风中残烛。
"守心阵引的是心神。"我将玉符按在老者心口,能感觉到他的魂魄像游丝般飘着,"我以自身为引......"
"青黛!"萧凛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带着压抑的颤。
我转头看他,他站在最外围,玄色大氅落满雪,像尊被冻住的雕塑。
我对他笑了笑,转而看向老者:"别怕,跟着灯走。"
九盏灯的光突然暴涨,裹住我和老者。
我能感觉到玉符在发烫,心口的针扎疼变成了钝钝的闷痛,像有人用石磨碾着心肺。
老者的魂魄慢慢凝实,从游丝变成线,再变成绳,最后"啪"地落回体内。
他突然咳嗽起来,吐出块黑血,然后颤巍巍抓住我的手:"灯......灯暖。"
人群炸了锅。
农妇们抹着眼泪跪下来,老卒们捶着胸口喊"灯娘子",连最开始质疑的人都红着眼眶朝我作揖。
我望着这一片晃动的人影,突然觉得眼前发黑,青鸾及时扶住我,我才没栽下台阶。
"王妃!"秋月举着帕子冲过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嘴角沾着血,像抹了半支残红的胭脂。
萧凛挤开人群冲上来,他的手在抖,却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嘴角:"不是说交给青鸾?"
"他们需要亲眼见。"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现在他们信了,守心阁的灯就真的亮了。"
那晚我伏在案头整理《守心阁弟子录》,写着写着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被抱起来,有人给我盖被子,指腹轻轻蹭过我发顶。
我梦到小时候在孤儿院,停电的夜里,院长奶奶举着蜡烛哄我:"别怕黑,灯在呢。"
"......别让灯灭了,我怕黑。"我呢喃着,抓住那人的衣袖。
他的动作顿住,然后有温热的唇落在我额头上:"不灭,永远不灭。"
次日清晨,守心阁前的长街挂起了一排新灯笼。
红绸子在风里飘,最中央的匾额闪着金光,是萧凛的笔迹:"仁光永照"。
药婆婆捧着本虫蛀的古籍来找我时,我正教小棠认药材。
她的手比往日抖得更厉害,指节叩着书页:"黛丫头,你看这个......"
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画着九盏心灯,旁边写着:"九心灯可续命,亦可夺命。
初代守门人逆炼灯阵,欲复活亡妻,引动地火焚阁。"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案头的帕子——上面有块新的血渍,像朵开败的红梅。
"你这两日咳血,是不是用了续命引?"药婆婆的声音发颤,"这阵引动心神,用一次折十年寿......"
窗外突然起风,案头的玉符"嗡"地轻鸣,闪了三下幽光。
我望着那光,想起昨夜百姓跪在阁前祈福,有人举着香烛喊:"灯娘子是活神仙!"
活神仙......
院外传来青鸾的声音:"王妃,有个从京郊来的村正求见,说他们那儿......"
"说什么?"我攥紧玉符,它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在预警。
村正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来:"回王妃,我们那儿的山村里,好多人突然发烧咳嗽,浑身起红疙瘩......"
我望着玉符忽明忽暗的光,心口的疼又涌上来。
这次不是针扎,是钝钝的,像有双手在攥我的心脏。
守心阁的灯还亮着,但有人正借着这光,把我推上神坛。
而神坛太高,风太急——
我怕这灯,终有一日会被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