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阁的灯笼在晨雾里蒙着层白纱,我刚掀开门帘,就见门槛前堆着绺绺乌发。
最上面那团还沾着露水,发尾编着红绳——是前日来求安胎药的张嫂子。
"王妃!"秋月攥着帕子从角门跑过来,眼眶红得像浸了朱砂,"西市卖菜的王阿婆把攒了十年的银钱全塞香坛里了,说要给您塑金身;东巷的小媳妇们天没亮就来跪,说割发能替病儿续命......"她声音发颤,"青鸾姐姐昨日回来时说,城外破庙的香灰都堆成山了。"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那绺带红绳的头发。
张嫂子上月胎动不稳,我给她开了三帖紫苏陈皮汤,她丈夫挑着菜担子来谢,筐底还藏着俩热乎的糖蒸酥酪。
现在这头发带着生人味,混着庙里的沉香气,熏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腰间玉符突然一烫,隔着棉衫烙出个红印子。
我猛地直起身——这玉符是穿来那日就跟着的,从前只在我濒死时护主,如今竟因香火愿力震动?
"去请青鸾。"我摸了摸发烫的玉符,"让她换身粗布衣裳,混进城南的香会。"
青鸾回来时月上柳梢,发间沾着草籽,袖中还揣着个泥捏的灯娘子像。
她把个陶埙往桌上一放,陶埙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莲花:"那道士诵经时吹这个,我偷偷摹了谱子。"她指尖轻点陶埙孔,低哑的呜咽声漫出来,像极了那日在破庙听到的"灯娘子显灵"调。
我接过谱子,刚扫两眼就浑身发冷。
这音律竟与师父留下的《归元录》残篇暗合——《归元录》里说,人心执念如乱麻,用特定音律引动,能让人把三分信念熬成七分痴妄。
"他们不是在敬神。"我捏紧谱子,"是在养神。"
第二日辰时,守心阁前支起了口黑铁锅。
秋月往锅里倒米时,米粒撞着铁锅叮当作响:"王妃,这粥真能醒神?"
"安神草只放了一钱。"我搅着粥,热气扑得眼眶发酸,"人要是自己不想醒,神仙也灌不进药。"
第一个来骂的是西市的刘婶。
她攥着香灰袋冲过来,香灰顺着指缝漏在青石板上:"你这没良心的!
我给你烧了七七四十九柱香,你倒说自己不是神?"她举起香灰袋要砸我,袋口却突然散开,香灰簌簌落在粥锅里。
我舀起一勺粥递过去:"要是我真能变粥,此刻锅里该是金汤玉露。
可现在只有白粥,您尝尝?"
刘婶愣了愣,接过碗吹了吹。
第一口粥下肚时,她眼眶突然红了:"我家柱儿上月摔断腿,我求您时,您明明蹲在地上给他接骨,手都被血浸透了......"她声音越来越轻,"我怎么就信了那些道士说的,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第三日晌午,还愿台前排起了长队。
有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挤到最前面,把个布包往我手里塞:"我娘病了,我偷了东家的钱来上香,您要是收了这钱,我就得去当短工还钱......"他鼻尖冒汗,"可您说能还,那我......我想把钱要回来,给我娘抓药。"
我打开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文铜钱,还带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拿好。"我把钱塞回他手里,"抓药记得去同春堂,说沈青黛的病人,他们会给你打八折。"
少年走时一步三回头,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抽噎声。
回头看,是前日割发的张嫂子。
她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孩,发间的红绳换成了普通布带:"我听人说,神不会疼,可您给我扎针时,手被我抓出了血......"她摸了摸婴孩的脸,"我不该拿头发换他的命,该拿粥钱换他的药。"
青鸾是在三更天翻进院子的。
她踩着瓦当跳下来时,裙角还沾着泥,手里举着个铜制的录声筒——这是她照着我画的图做的,能录下人声。
"那道士被我下了幻药,说梦话呢。"她转动录声筒,沙哑的男声混着风声传出来:"延命宗...借信...重塑药神...活神龛...无意识..."
我捏着录声筒的手发颤。
药婆婆被动静惊醒,披着外衣从偏房过来,灯芯在她手里晃得厉害:"延命宗?"她翻开床底的旧木箱,取出本虫蛀的《药神志》,"书里说,药神初堕时,有旁支想借万民信仰重塑神体,结果......"她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结果那容器成了活死人,被信众的愿力撑爆了。"
我望着案头的泥灯娘子像,突然想起小石头说"学您做个人"时的眼泪。
原来那些人不是在敬我,是在养一个他们想象中的神——而我,会变成装着这神的罐子。
后半夜起了风,我裹着萧凛送的狐裘上了城楼。
风卷着城砖的寒气往脖子里钻,我望着星河里的守心阁灯笼,突然听见熟悉的玄铁靴声。
"怎么不穿斗篷?"萧凛的大氅裹过来,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沉水香,"青鸾说你在还愿台站了三日,手都冻红了。"
我转身埋进他怀里,他的心跳声透过铠甲传来,震得我眼睛发酸:"阿凛,我从前以为,治好一个人就能多积一分善。
可现在......"我吸了吸鼻子,"他们要的不是沈青黛,是不会疼、不会老、不会死的灯娘子。"
他的手顺着我的发顶往下抚,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小兽:"你当我这些天在做什么?"他指尖抬起我的下巴,眼里映着城楼下的灯火,"拆香坛时我就在想,我萧凛护的是沈青黛,不是什么神。
他们要拜,我就拆庙;他们要神......"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只留你。"
三日后的守心阁前,堆着一人高的泥像和经卷。
我举着火折子站在台阶上,风掀起我的裙角:"我沈青黛,是大夫,是妻子,是师父,唯独不是神。"火折子落下,经卷腾起火苗,泥像的彩绘在火里剥落,露出里面的粗陶胎。
我从袖中取出玉符,轻轻嵌进守心阁前的灯座。
玉符刚触到灯座,原本昏黄的灯光突然大亮,照得满院透亮。
"只要这灯不灭,我就一直在。"我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我会给产妇接生,给病儿喂药,给阿婆擦脸——和从前一样。"
那晚道士暴毙的消息是青鸾带来的。
她掀帘进来时,袖中飘出一缕香灰味:"他死在破庙里,七窍都是香灰,手里攥着半块玉符残片......"她顿了顿,"和药婆婆说的,药神初堕时碎裂的玉符,纹路一样。"
我望着灯座上的玉符,它正随着风轻轻鸣响,像在说些只有我能听懂的话。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守心阁的灯笼摇晃。
灯座上的玉符微光流转,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不是神,是个人,有血有肉,会疼会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