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赏,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道催命符,催的是我和腹中孩儿的命,更是守心阁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民心。
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外间的流言一句句复述给我听,说到“胎儿穿紫袍,百姓披麻孝”时,她已是泣不成声,抓着我的衣袖颤抖:“夫人,他们怎能如此恶毒?这明明是皇后娘娘的恩典,怎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征兆?”
我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那本墨迹未干的《守心录》上,金瞳中倒映着“传灯在人间”五个字,字字千钧。
我能感受到腹中那小小的生命仿佛也在不安地躁动,似乎也在聆听外界的风雨。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安抚着他,也安抚着我自己。
“秋月,”我的声音很平静,“他们不是在反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是在反对我沈青黛。他们怕的,是这盏灯,这盏由守心阁点亮的、代表着民心所向的灯,不再由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
权贵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地施舍,百姓习惯了跪地感恩。
可守心阁的出现,却让百姓知道,生命与健康,并非全凭上位者一言而决,他们自己也能掌握一些东西。
这种觉醒,才是最让那些人恐惧的。
紫袍,不过是他们找到的、用以扑灭这盏灯的最好借口。
秋月似懂非懂,只知道我并未被流言击垮,便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让秋月在守心阁门前设下香案。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多时,门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他们表情各异,有好奇,有担忧,有幸灾乐祸,也有藏在人群深处、目光闪烁的探子。
我亲自端着檀木盘走上高台,盘中,那件为我未出世的孩儿量身裁制的紫色朝服静静躺着,旁边是温润的玉带。
阳光洒在丝绸上,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发疼。
我环视一周,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清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袍,非我沈青黛所求,也非我腹中孩儿所求。它本是皇后娘娘的爱护,是天下百姓信我医道的见证。”
我顿了顿,拿起那件小小的紫袍,高高举起。
“然,医者行于世,求的是心安,是救死扶伤,而非官阶荣宠。若这身紫袍,成了朝堂纷争的引子,成了百姓心中的疙瘩,那它便违背了医道本心。”我看着台下,一字一句道,“如此,不如归还于天地风火,还我守心阁一片清净。”
话音落,我拿出火折子,毫不犹豫地凑近了那华美的丝绸。
青色的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紫色的锦缎。
不过转瞬间,那件象征着无上荣宠的朝服化作了飞灰,旁边的玉带在高温下,竟也慢慢熔化,最终在盘底凝成一滴浑圆剔透的、仿佛眼泪般的晶莹珠子。
风一吹,灰烬散去,只留下那滴“泪珠”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台下鸦雀无声,许多常来求医的百姓眼中已噙满泪水。
我听见人群里药婆婆压抑着哽咽的低语:“她烧的是荣宠,留的是医者的道心啊……”
而青鸾,我的影子,则无声无息地记下了人群中那几道在火光亮起时下意识闪避退缩的眼神。
我不用问也知道,那是林婉柔安插在京中的眼线,正急着回去向她们的主子传递这个“好消息”。
果不其然,当晚,宫里的密令便到了凛王府。
一名小太监尖着嗓子宣读,无非是说我“德不配位”,引得“民心不稳”,皇后娘娘为平息众怒,不得不收回成命,“幼安医使”的封号即刻废止。
萧凛接过那道轻飘飘的圣旨,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讥诮。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随手便将那明黄的卷轴压在了书房的砚台之下,提起朱笔,在一份军报上批道:“王府之事,不劳宫中代断。”
他处理完公务,回到内室,见我正就着灯火,一笔一划地绘制着《百童脉案》。
烛光下,我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他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声音低沉而带有一丝担忧:“真不怕?这一烧,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说你故作姿态,虚伪沽名。”
我停下笔,转过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抬眼迎上他深邃的眸子,笑了:“怕什么?灯,从来不在那件袍子上,它在人心里。他们想要的,是能让他们随意拿捏、让百姓跪着供奉的神。而我想要的,是能堂堂正正站起来,自己爱护自己的,人。”
萧凛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深刻的理解与疼惜。
他握住我执笔的手,紧紧的。
五日后,恰逢元宵灯会。京城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按照我的吩咐,青鸾在城南最热闹的灯市一角,搭起了一座极为简朴的医棚。
没有匾额,没有旗幡,只悬了一块白木牌,上面写着:“凡十二岁以下病童,皆可施针问诊,分文不取,只求一愿——回家之后,为爹娘讲一个今天听到的守心阁的故事。”
我依旧穿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亲身坐镇。
秋月和青鸾伴于左右,为我引来一个个面带愁容的父母和他们病中的孩子。
很快,一个妇人抱着一个面色青紫、不住咳血的小儿挤了进来,哭着跪倒在地。
我连忙扶起她,将孩子接入怀中。
一番诊脉,我心中已有数。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稳稳刺入小儿的穴位。
就在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我腹中的胎儿忽然有力地动了一下,仿佛在与我共鸣。
一股暖流自我丹田涌向指尖,金针微颤,那咳血的小儿猛地张嘴,吐出一口浓稠的黑痰,随即,急促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平顺下来。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妇人更是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对我连连叩首。
我并未多言,只是示意秋月。
秋月心领神会,从身后的箱笼里捧出一叠叠崭新的册子,分发给周围的百姓。
那册子封面印着几个可爱的娃娃,题曰《守心童谣集》。
“月儿明,灯儿亮,小娃娃,快长大。不吃凉,不贪糖,身子壮,找灯娘……”
这正是我那晚在灯下,一边绘制脉案,一边随口哼给腹中孩儿听的歌谣。
如今,我已将其中蕴含的浅白药理和日常病防知识,编成了朗朗上口的诗句,再配上简单易懂的图解。
百姓们好奇地翻看着,发现里面的道理通俗至极,孩童们更是当场就跟着念了起来。
稚嫩的童声汇成一股暖流,像一张无形的网,伴随着元宵的夜风,飘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子时三刻,夜最深,灯火也最璀璨。
异变陡生。
灯市最高处,一盏巨大的走马灯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忽然“轰”的一下自内而外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中,清晰地浮现出两个篆字——守心。
紧接着,仿佛是得到了某种号令,人群中,街道旁,屋檐下,成百上千盏灯笼,竟如繁星呼应般,逐一亮起了同样温暖而不灼人的光焰!
人群先是惊恐,继而化为狂喜的欢呼。
他们不知道,这并非神迹。
而是青鸾早已按照我的吩咐,在灯市售卖的灯油中,混入了我以微量磷粉和数种草药调制的“心灯引”。
此物无色无味,却有一个特性——唯有沾染上念诵过《守心童谣》者口中呼出的气息,灯穗才会自燃。
这是以声音和信念为引信的奇迹。
满城灯火辉煌,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无数百姓相拥而泣,他们指着那漫天光亮,激动地喊着:“灯娘子没有走!她没有被赶走!她把灯,种进我们嘴里了!”
我靠在萧凛宽阔的肩头,望着这由万千凡人亲手点亮的漫天光明,轻声对他说:“你看,现在点灯的,不再是某一个人……而是,每一个愿意相信、愿意记得的人。”
遥远的宫墙之上,一抹靛蓝色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僵立良久,最终,他缓缓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
一枚曾属于玄冥阁、刻着复杂纹路的铜哨,从他紧握的指间无声滑落,坠入墙角的积雪之中,悄然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