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桌上那张绘着奇特波纹的脉图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熹微的晨光。
我尚未起身,王府外鼎沸的人声便已隔着数重庭院,海啸般席卷而来。
秋月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发髻微乱,脸上满是焦急与茫然:“王妃!不得了了!王府大门快被挤破了!”
她连珠炮似的向我禀报,声音都带了哭腔。
府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有衣衫褴褛的贫户,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病童,跪在石狮子前磕头;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捧着一叠厚厚的田契,高声说要捐给“守心书院”作义学经费,只求我们收下;更奇的是,不知从哪儿来了十几个游方郎中,背着药箱,自发结队,请求录入“守心医籍”,为孩子们尽一份力。
甚至连京郊慈云庵的姑子,也派人递了帖子,说她们依照我散播出去的《童谣集》,竟真的配出了安神香,特来献方。
“奴婢已经连着换了三张告示,告诉他们今日不行,明日再来,可人越来越多,根本拦不住啊!”秋月急得直跺脚,平日的沉稳荡然无存。
我却笑了。
这混乱背后,是绝望中迸发出的希望,是星星之火点燃的燎原之势。
我放下脉图,走到窗边,看着那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群,心中一片清明。
“秋月,传我的话,”我语调平稳,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去,把王府东边的角门拆了,那里临街,也最宽敞。不必建什么富丽堂皇的门脸,就用竹子搭一个长廊,名曰‘问疾廊’。”
秋月愣住了:“拆……拆门?”
“对,拆门。”我肯定地回答,“再挂一块竹牌出去,写上:‘每日限诊三十,余者留案登记,七日内必有回音。’”
与其堵塞,不如疏导。
堵住的是门,寒的是心。
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到,摄政王府的门,是为他们而开的。
人群的骚动很快平息,秩序在“问疾廊”前缓缓建立。
然而,明面上的洪流暂歇,暗处的漩涡却开始显现。
傍晚时分,青鸾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主子,有几条鱼儿不对劲。”她声音压得极低,“那几份捐赠的田契,我查了,背后的地主是兵部侍郎夫人的远房侄子。还有那两个自称来自江南的民间医者,我从他们身侧走过,嗅到了霜兰熏香的味道。”
霜兰熏香。
我的指尖微微一顿。
那是林婉柔最爱用的香,冷冽而独特,如同她本人。
“他们人在何处?”我问。
“已按您的吩咐,引到偏院客房歇息了,药婆婆正借口问询江南风物,陪着他们。”
我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偏院里,药婆婆正笑呵呵地捧着一本册子,与那两位“医者”攀谈。
那册子并非什么风物志,而是我连夜整理出的《百童脉案》,里面记录了上百种小儿疑难杂症的脉象特征,真假医者,一试便知。
我隐在暗处,只听药婆婆指着其中一页,笑问:“二位先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老婆子这里有个难题。这脉象浮而无力,舌苔白厚,孩童夜咳不止,二位看,是寒是热啊?”
这不过是最基础的寒热辨证,任何一个略懂医理的郎中都能答出。
然而那二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一人含糊道:“小儿之脉,变幻莫测,许是……寒中带热?”
另一人则试图岔开话题:“婆婆,我们更擅长的是草药辨识,而非诊脉。”
够了。我给了青鸾一个眼色。
当夜,一缕无色无味的轻烟悄然弥漫进那间客房。
我独创的“幻雾迷踪”,不会伤人,却能让人神思恍惚,如坠梦中,将心底的秘密尽数吐露。
半个时辰后,青鸾带回了他们的供词。
果不其然,他们是礼部尚书安插的棋子,目的就是混入守心书院,伺机掌控药材的采买和配给,最终在某个关键时刻,以“劣药致病”的丑闻,将我连同整个书院彻底摧毁。
“主子,要不要……”青鸾做了个“处理掉”的手势。
我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不必。送上门来的棋子,不用就可惜了。”
次日,我当着所有新录医者的面,公开宣布授予那两名“江南医者”“见习医使”的身份,并郑重地将第一批“守心药包”的配制任务交给了他们。
满场哗然,连药婆婆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我环视众人,平静地说道:“毒蛇咬过的地方,最懂解药该往哪扎。他们既是礼部派来‘监督’我们药材的,那便让他们来‘亲手’配制,岂不更能让礼部尚书大人放心?”
众人似懂非懂。
我没再解释,只在事后悄悄吩咐秋月:“在每一份即将分发的药包里,夹入一张我给你的‘识味纸’。”
那是我用几种特殊植物汁液浸泡过的薄纸,平日里与普通草纸无异,可一旦接触到我指定的几种劣质或有毒的替代药材,便会立刻氧化,呈现出艳丽的紫色。
我给了他们三日时间,让他们自以为得计,放松警惕。
第三日深夜,一声凄厉的铜锣声划破了王府的宁静。
我被惊醒,却并不意外。
披衣来到药材库房外,只见一名“见习医使”瘫倒在地,他面前是一个被打翻的药包,而里面的药粉,已不再是正常的土黄色,而是诡异的赤红色。
他刚刚动手调换药材,触发了我让他负责配药时就埋下的机关。
那包药粉里,我特意多加了一味无害的白芷粉,而他用来替换主药的毒堇粉末,与白芷相遇,便会产生这种触目惊心的颜色变化。
巡夜的禁军早已将库房团团围住,人赃并获。
事情闹得很大,次日清晨,闻讯赶来的百姓将会客厅围得水泄不通,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愤怒。
我没有遮掩,当众命人架起火盆,将那包染红的假药和所有查获的劣质药材,付之一炬。
熊熊火焰中,我拿出那些“识味纸”,分发给在场近百名患儿家长。
“各位,舞弊的手段防不胜防,我沈青黛只有一双眼睛,看不过来。”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但你们有成百上千双眼睛。从今日起,守心书院发放的每一包药,都会附上这样一张识味纸。你们拿回家,自己验。只要药材有问题,纸就会变色。”
我顿了顿,抛出了我的真正目的:“我还要宣布,成立‘守心家长会’。从你们之中,每日轮选出十位家长,亲自监督药材的筛选、配制、记账与派送。我们的账本,对你们永远公开!”
人群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应。
一位鬓发霜白的老农,颤抖着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王妃!我……我儿子的眼睛,就是被庸医用假药给治瞎的!我恨啊!可今天,我终于……我终于能替别的孩子,看清这世道的黑白了!”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民心,是这世上最坚固的盾牌。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出京城。
短短五日之内,京城内外竟自发成立了十七处守心书院分堂。
没有我的命令,没有王府的支持,全是百姓自发组织。
他们以“讲童谣、验药色、录脉案”为三规,将我的理念,播撒到了更远的地方。
书房内,烛火摇曳。萧凛刚收到边关传来的密报,脸色冷峻。
“是老三的人,”他将密报递给我,“他已密令西北边军,以‘秋收繁忙,粮道偶滞’为由,打算断了我们从西北采购药材的补给线。”
我看着他,却笑了。
他挑眉:“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不笑?”我反问,“他以为,他断的是我的药材。他不知道,我早已将京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药圃。”
萧凛看着我,眼中的冰霜渐渐融化,化为一丝赞许与了然。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案前,提笔迅速拟好一道王令,随即取出那枚代表着无上权力的摄政王金印,重重盖下。
“即日起,守心书院所需一切药材,列入军需同级调度。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军需。”他将王令交给亲卫,“八百里加急,传遍大周十三州。”
三日后,当第一批运药车队打着“军济民疾”的玄黑旗号,在禁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入京城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震天。
更有甚者,当街跪地叩首,高呼“摄政王千岁,王妃千岁”。
那场面,竟比帝王出巡还要震撼。
我站在问疾廊的屋檐下,轻轻抚摸着已微微隆起的腹部,感受着腹中生命的脉动。
萧凛走到我身边,为我披上一件披风。
“你调的是兵马,我调的是人心。”我望着那绵延不绝的感激人潮,轻声对他说,“你看,咱们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见过这万里江山了。”
他握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柔情与豪情。
这天下,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棋局。
而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深宫之内,一间幽静的寝殿中,檀香袅袅,烟气氤氲。
那枚曾被我遗落在雪地里,又被萧凛拾起的铜哨,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一方精雕细琢的紫檀香炉旁。
炉烟缭绕,将铜哨的轮廓映得有些模糊,仿佛一个沉睡的谜题,在等待着某个特定时刻的到来,等待着下一个能吹响它的人。
宫灯的光晕柔和地洒下,照亮了香炉边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精致护甲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正透过朦胧的烟雾,无声地注视着那枚小小的铜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