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刚落,学徒阿福便一阵风似的冲进内堂,脸上的焦急几乎要拧出水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用过的药包纸,声音都有些发颤:“东家,东家您快看看!东坊那边复诊的几个孩子,吃了太医院送来的‘清瘟化浊散’,不但没好利索,还添了轻微腹泻和夜里惊啼的毛病!”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东坊疫后初定,孩子们的身体本就虚弱,经不起半点差池。
我接过那几张尚带着淡淡药味的纸,立刻吩咐秋月:“去取些药渣样本,快!”
秋月应声而去,我则将阿福带到药婆婆面前。
婆婆正在打盹,闻声睁开浑浊却精明的双眼。
她没有看药渣,而是捻起一小撮,放在特制的香炉里,以文火炙烤。
一股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不对,这味儿不对。”她笃定地睁开眼,看向我,“方子像是我们的,但魂儿被抽了。佩兰的清冽之气弱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僵蚕的腥燥。他们这是照方抓药,依葫芦画瓢,却根本不懂‘湿去则风自熄’的道理。佩兰化湿醒脾,是此方君药,没了它,僵蚕的熄风之力就成了无根之木,反而会耗伤小儿脾胃阳气,阳气不固,自然腹泻夜惊。”
我心中了然,又追问一句:“这方子,可曾录入我们送去修订的《广济方鉴》档册?”
秋月恰好取来档案核对,她翻了几页,脸色凝重地摇头:“回小姐,没有。我们送审的方子里,这张‘清瘟化浊散’的加减法,被他们以‘尚需验证’为由驳回了。”
指尖在光滑的案角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驳回我的方子,却又偷偷摸摸地用,还用得如此错漏百出,造成不良后果。
这盘棋的意图昭然若揭。
有人想借太医院之手,毁掉守心堂的声誉,让京城的百姓觉得,即便是我们守心堂的好方子,到了他们手里也会被“煮坏”,从根源上动摇人们对我的信任。
我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对秋月说:“放个风声出去,就说守心堂因疫后复诊效果不彰,将重审所有合作御医的资质,凡经手过守心堂方剂者,皆在审查之列。”
这消息如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太医院,立刻激起了水下的暗流。
果然,第二天午后,就有三位面生的年轻御医,避开耳目,各自抱着一个病恹恹的患儿,从侧门求见。
他们衣着光鲜,神情却写满了屈辱与不甘。
为首的一人见到我,几乎要跪下,被我伸手扶住。
他眼圈泛红,声音压得极低:“沈姑娘,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院里的刘副使他们,不仅擅自篡改您传出来的方子,还严令我们不许对任何人提及药方源自守心堂。孩子们吃了药不见好,罪责却要我们这些开方的人来担。我们……我们也是医者啊!”
我没收他们带来的厚礼,也没问他们的名字,只是将他们请到偏厅,那里已经有五六个三到五岁的孩子在玩耍。
我对他们说:“几位大人不必多言,且看一场游戏。”
我拍拍手,一个虎头虎脑的五岁男童跑到我跟前,我笑着问他:“宝宝,前几日肚子不舒服,是怎么个不舒服法,唱给叔叔们听听?”
那孩子毫不怯场,奶声奶气地唱起了我教他的童谣:“肚肚胀,像鼓皮,咕噜咕噜响不停。放个屁,噗一声,浑身舒坦笑嘻嘻。”
歌声清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食积化热,浊气不降,最典型的症状便是腹胀如鼓,得矢气而后快。
我翻开其中一位御医带来的脉案,上面对他所抱患儿的诊断赫然写着四个字——“肝旺脾虚”。
我指着那脉案,又指着唱童谣的孩子,轻声问:“诸位大人,你们是信这白纸黑字,还是信一个孩子最直观的感受?”
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御医当场便落了泪,他哽咽道:“我们……我们不是不想救,是不敢写。写‘食积’,便意味着前头诊治的御医判断失误,是打他们的脸。我们人微言轻,只能在他们划定的圈子里,小心翼翼地修修补补……”
看着他们绝望而又渴望的眼神,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当即宣布:“守心堂即日起,于正门外设立‘匿名验方通道’。无论医者或是寻常百姓,但凡有经过验证、行之有效的改良方、家传方,皆可写下投入特设的铜箱之中。署名与否,悉听尊便。所有验方一经采纳,守心堂必将其录入《民医续编》,每月刊发,传阅天下。”
这无异于在太医院那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上,开了一扇窗。
消息传出,三日之内,铜箱便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手稿。
第一期《民医续编》刊出时,竟有十七条详实的手稿,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来自太医院的低阶医士。
其中一条治疗小儿夜啼的“龙骨安魂汤”,其配伍思路与用药节律,竟与我一直在为小公子调理身体的思路完全契合。
药婆婆抚着那薄薄的册子,眼角湿润,不住地感叹:“这些孩子,这些孩子……他们心里都亮堂着呢,早就在偷偷地学,偷偷地记了。”
这股由下而上的力量,显然也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某日深夜,萧凛突然召见了北衙禁军统领,只下了一道密令:彻查太医院三年内所有药材采买账册,一笔一笔地对,一味一味地验。
三日后,一份厚厚的密报呈上了他的案头。
结果触目惊心,三年来,太医院采买的所谓“道地药材”,竟有超过六成是产地不对、年份不足的劣质替代品,而主事的太医每年从药商手中收受的“孝敬”,足以在京郊再造一座守心书院。
萧凛看完密报,只冷笑了一声。
他没有将账本直接呈上御前,而是命人将副本直接送往守心书院,并附言一张:“让他们自己看看,是谁在拿百姓的命换银子。”
这无异于一把火,直接点燃了民间的怒火。
账本的抄录本被张贴在书院门口,百姓们奔走相告,群情激愤。
很快,一首新的童谣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唱:“太医院,药材假,黄芪当柴把,人参是萝卜。吃不死,也拖垮,谁拿命来换银花?”
舆论的压力,比任何一道圣旨都来得更快,更猛烈。
十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身着太医院副使的官袍,亲自登门。
他没有了往日的倨傲,脸上满是疲惫与灰败。
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走到我面前,深深一躬,几乎要跪下。
“沈姑娘,老夫……有罪。”他声音沙哑,打开木匣,里面是数十张泛黄的残方,“这些是老夫行医四十载积攒下的一些心得,敝帚自珍,从未示人。如今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见。老夫恳请沈姑娘,能将其中尚可取之处,收录进《民医续编》,也算……也算为老夫赎罪。”他坦言道,“老夫行医四十载,如今才知,有些病,不在脉里,在人心。”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去接那个木匣,也没有受他的礼。
我只是吩咐秋月,取来一套崭新的粗布医袍。
“副使大人,”我将医袍递到他面前,“百姓认的是这双能抚慰病痛的手,而不是头上的顶戴。穿上这个,去城外的义诊棚吧。什么时候,您能从百姓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信赖’二字,再来与我谈收录药方的事。”
他捧着那件粗布医袍,怔立良久,最终老泪纵横,再次向我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当夜,贡院外墙那高耸的灯讯台上,亮起了新的信号。
不再是代表警示的“兵”字,也不是代表民情的“怨”字,而是在九宫格的中央,缓缓浮现出一个明亮而稳定的——“信”字。
青鸾立于我身侧的高处,夜风吹动她的衣袂。
她凝望着那个“信”字,许久,才低声对一旁的秋月道:“你猜,太医院这场高烧退了,下一个要‘发烧’的,会不会是专供内廷的御前药房?”
我没有作声,目光越过繁华的灯火,投向那片被宫墙圈禁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今夜的风,似乎有些不一样。
它从皇城的方向吹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气,刮在人脸上,像是细微的砂纸在打磨。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太医院的脓疮被挤破,民心之信重立,可我总觉得,这只是表症。
真正的病根,那允许腐烂滋生的根源,还深深地埋在那最尊贵、最不容窥探的地方。
那片沉寂的宫城,此刻就像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外表平静,内里却不知已是何等光景。
而最可怕的病,往往不是喧嚣的疼痛,而是那致命的、悄无声息的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