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涟漪散开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女人——那个高坐于凤位之上,手握《女诫》如持戒尺,丈量着六宫所有女人生死荣辱的贵妃,她心湖里早已干涸的、名为“软弱”的死水,也正被这样一滴泪,砸出了微不可察的动静。
药婆婆那干瘦的身影从药柜后挪出来,瞥了一眼我面前的茶,声音像两片枯叶在摩擦:“哼,她拿规矩当刀使了一辈子,伤人无数,如今这刀柄总算调转过来,抵着自个儿的喉咙了。天道好轮回。”
我没有言语,只将那碗茶推到一旁。
天道轮回或许不假,但她的病根,却不在天上,而在人心最深最暗的幽谷里。
她不是被天罚,而是被自己多年来亲手铸造的囚笼,锁住了声音。
果不其然,次日黄昏,秋月领进一个浑身湿透的老宫妇。
暴雨如注,敲打着守心堂的青瓦,仿佛急切地要诉说什么。
那宫妇不敢抬头,只从怀中掏出一块被雨水浸得半湿的绣帕,双手奉上。
我认得那帕角用金线密密绣成的凤凰暗纹,普天之下,唯有贵妃可用。
秋月欲接,我却微微摇头。
“让她回去。”我的声音很平淡,“守心堂只医求医之人。这方帕子,病了,我治不了。”
老宫妇猛地抬头,满脸错愕与惶恐。
秋月也有些不解,压低声音道:“姑娘,这……”
我看着那宫妇,一字一句道:“你家主子若真想活,便让她亲自写三个字给我。就写——我怕了。”
让她承认自己怕了,比让她承认自己错了还难。
我笃定,那根扎在她心头最深的刺,便是“恐惧”。
三日后,大雨初歇,天边挂着一抹残阳,那老宫妇又来了,脸色比三日前更加灰败。
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双手呈上。
这一次,我接了过来。
纸上是贵妃那手名动京城的簪花小楷,只是此刻,笔锋抖得不成样子,力道像是要穿透纸背,又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
上面不是三个字,而是四个字,还有一个涂抹过的痕迹。
“我……怕黑。”
那个“了”字,被一团浓墨粗暴地盖住了,仿佛在最后一刻,她仍不愿完全服输。
可“怕黑”二字,已是她三十年来,对自己、对这深宫,最诚实的一句剖白。
“秋月,”我将纸条递给她,“去按我说的办。”
我让秋月通过宫中旧人,秘密录下了数段声音。
有新入宫的才人初逢恩宠时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声,也有失宠的嫔妃在长夜里无声的啜泣,更有她们在讲习会上听闻宫规时,那一声声仿佛发自肺腑的“诺”。
我将这些声音,混入一首名为《自察》的古调中,制成了一张特制的熏香唱片。
这香,燃起时无色无味,只会让那旋律与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如在耳畔。
“告诉送东西的人,”我嘱咐秋月,“每晚子时,点燃此香,听一遍。听完,在纸上写一句真心话,无论是什么,写完便烧掉,灰烬投入花盆。”
这是一剂猛药,逼她直面那些她最鄙夷、最想抹杀的情感。
起初几夜,宫里毫无动静。
我每日只是静坐、看书、配药,仿佛从未递出过那张唱片。
直到第七夜,子时刚过,秋月匆匆从外面进来,神色复杂:“姑娘,成了。”
她说,安插在翊坤宫的小内侍回报,今夜那香燃到一半,内殿先是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呜咽,随即,便是器物被狠狠摔碎的声音,最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嚎哭。
哭声中,贵妃像是疯了一样,将她视若珍宝、日日诵读的《女诫》一页页撕得粉碎,沙哑地、断断续续地嘶吼着:“我不是恶人……我不是……我只是不想再输了……”
一个“输”字,道尽了她半生的执念与恐慌。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摄政王府。
翌日,萧凛便以“防疫巡查”为名,命北衙禁军每日往六尚局配送一批清心茶。
茶叶是贡品,但茶水中,却掺入了我提前备好的“解郁合欢露”。
登记造册时,只写“摄政王府供奉”,光明正大,无人敢疑。
贵妃起初是拒饮的。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尤其是来自萧凛和我这边的。
但连日的失声、失眠,加上那夜的情绪崩溃,早已将她的心防啃噬得千疮百孔。
终于,在一个深夜,她熬不住了,命人将那茶偷偷热了一碗,一口饮尽。
半炷香后,药力发作,她沉沉睡去。
守在殿外的青鸾,清晰地录下了她梦中的呓语:“……不是我害她……当年……是皇上……皇上说,留着她……就是祸根……”
青鸾将录下的供词用油纸封好,放入一只黑漆小匣,在标签上写下“凰贰拾柒”的编号。
这意味着,在贵妃之前,我们已经收集了二十六份,来自不同宫闱深处、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我以为能让她自己慢慢吐出心结时,变故陡生。
又是一个暴雨之夜,雷声滚滚,仿佛要将这紫禁城的琉璃瓦都震碎。
守心书院的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
青鸾几乎是立刻从暗处闪身而出,手中短刀在闪电的映照下,划过一道森冷的白光。
“谁!”
墙外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压抑的啜泣。
青鸾翻墙而出,片刻后,她拎着一个人回来,丢在廊下。
是贵妃的贴身侍女,此刻已跪倒在泥水里,浑身抖如筛糠。
她手中,死死捧着一只瓷瓶,瓶身布满裂痕,仿佛一碰即碎。
“我家娘娘……我家娘娘她……”侍女泣不成声,将瓷瓶高高举过头顶,“娘娘呕出了这个……她说……求沈姑娘看看,她是不是……是不是心里长了毒瘤……”
我接过那只冰冷的瓷瓶。
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我看到瓶中盛着半瓶黑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散发着一股陈腐的腥气。
我没有说话,只举起瓷瓶,对着天边划过的一道惨白闪电。
电光穿透瓶身,那半瓶“黑血”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凝结的块状物在沉浮。
我忽然轻笑了一声。
“回去告诉你家娘娘,”我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那侍女耳中,“这不是瘤,是她积压在心里,三十年没能流出来的眼泪和说不出口的哭喊。”
我让秋月取来早已备好的“疏肝破结膏”,连同一张字条,一并交给那侍女。
“此药可入口,但心病需心药医。你告诉她,药吃下去,堵在心口的话,就必须自己吐出来。否则,下一瓶从她嘴里呕出来的,就不是这陈年旧血,而是她寸寸碎裂的心了。”
侍女捧着药膏,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般退入了雨夜。
宫墙之内,贵妃独坐在黑暗里,那只呕出黑血的空瓶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殿外电闪雷鸣,映得她脸色煞白。
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痴迷地描摹着瓶身上的道道裂痕,那触感,仿佛是在触摸一道深可见骨,却又在今夜,才终于敢于正视的陈年伤口。
而我,在守心堂内,看着青鸾将那编号“凰贰拾柒”的黑漆匣子放回架上。
我的目光,却越过它,落在了更高、更深处,一排积满灰尘的旧档之上。
那些,都是先帝在位时,被草草定论、封存的旧案。
“青鸾,”我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把贵妃入宫那一年,所有关于后宫的卷宗,全都给我搬出来。尤其是……那些被划为‘疯癫’、‘暴毙’的妃嫔档案。”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贵妃那句“不是我害她”,绝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脱罪之辞。
它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的,是一座尘封了数十年的,由无数女人的血泪与枯骨堆砌而成的坟场。
而要治好贵妃的“病”,或许,就要从这些残破的故纸堆里,拼凑出最初的那一味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