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我面前的素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那封来自坤宁宫的密函字迹映得忽明忽暗。
我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将信纸折好,纳入袖中。
心底那片因萧凛的安排而稍稍安稳的湖面,再次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的却不是惊慌,而是更为沉静的决心。
我唤来秋月,吩咐她将明日讲习会主厅里的那架孔雀穿花大屏风撤掉。
秋月有些不解,那屏风是特意用来隔开内外,让女眷们能安心听讲的。
我并未多做解释,只让她按照我的意思,将所有的席位都改成环形矮席,首尾相连,不分高低。
“姑娘,这……这席位该如何安排?”秋月看着空旷下来的厅堂,有些犯难。
我取来笔墨,在一张张素笺上写下席位名号。
合欢、远志、丹参、柏子仁……
药婆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走进来,看到我写的这些名签,浑浊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
在那个四方天里,每一步台阶都代表着不可逾越的尊卑。
而我,却想在这里将它们夷为平地。
我指尖抚过一张写着“远志”的空席,轻声说:“她不来是客,来了,便是同学。婆婆,唯有平等,才能听见真话。”
那一夜,我几乎未眠。
青鸾在子时悄然潜入,带来了宫外的消息。
萧凛已经调阅了宫门所有出入记录,贵妃那边果然有了动作,她不但密令东六宫加强巡夜,还以“检修桥梁”为名,临时抽调了一队御前侍卫,几乎堵死了从皇城通往书院的官道。
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青鸾却笑了,眼底带着一丝狡黠:“姑娘放心,王爷早有对策。”
她告诉我,萧凛当夜便以“军演为受惊的圣驾压惊”为由,命北衙禁军的铁甲马队,在城南至书院的整条沿线上,彻夜往复操练。
那铁蹄踏地的轰鸣声,几乎能震得人心肝发颤,整条街巷的灯火都被惊得一夜未熄。
青鸾还借机放出风声:“王爷说了,今夜月色好,水也清,若有哪位贵人‘意外落水’,他必定会亲自带人打捞,绝不让宵小之辈得逞。”
这话里的杀气,隔着青鸾的转述,都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果然,天还未亮,消息便传来,那座官道桥梁的“检修”已经悄然中止了。
辰时三刻,天光正好。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在书院僻静的西角门外缓缓停下。
我与秋月早已等候在此。
车帘掀开,先下来的竟不是宫人,而是皇后本人。
她摘去了沉重的凤冠,一袭素色宫裙,发间仅插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那份平日里被礼制与华服包裹的威仪,此刻被一种近乎脆弱的静美所取代。
她的脚步在落地时微微颤了一下,却拒绝了宫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秋月上前,依着规矩低声通报:“沈先生,皇后娘娘名号已录入……”
她却轻轻摇头,打断了秋月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久不示人的沙哑:“今日我无名无姓,只报生辰即可。”
我心中微震,引着她向内走去。
在踏入讲堂门槛的那一刻,她停住了脚步,驻足良久。
我能感觉到她浑身的僵硬,仿佛她要跨过的不是这区区一根木梁,而是她前半生所依仗、也被其禁锢了三十年的铁律高墙。
讲习会正式开始。
满室的女眷,无论品阶高低,都依着药材名签环坐一圈。
她们彼此打量着,眼神里有好奇,有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我让众人默坐三息,感受着静室内流淌的、几乎凝固的沉默。
随后,我取出一只铜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清水缓缓注入其中,水声清冽。
“今日,我们不写字,不绘画。”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只请各位说一句话——你,最不敢当众说出来的话。”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针落可闻。
她们看着我,又看看彼此,眼神躲闪,无人应答。
我知道,这第一道坎,最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坐在“远志”席位上的皇后,忽然抬起了手。
她没有说话,而是缓缓解开了自己的发髻。
那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肩头,瞬间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国母的仪态,让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带着无尽哀愁的妇人。
她垂着眼,看着面前的清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也曾想为我的女儿,好好哭一场。”
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满室妇人心中最坚固的那把锁里。
话音刚落,坐在她身侧的一名年轻嫔妃便再也忍不住,以袖掩面,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
紧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位……那哭声仿佛会传染,从无声的饮泣,到低低的呜咽,最后,终于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禁忌:“我想念……我想念我娘。”
一时间,那些平日里端庄得体的面具纷纷碎裂,露出了底下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血肉。
药婆婆始终闭目凝神地坐在一旁,她没有睁眼,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随身携带的医案册上记下:“第一声哭,起于辰时七刻。肝气郁结,气血逆冲心经,泪出而脉缓。”
讲习会进行到一半,室内的气氛已从压抑转为一种悲伤而又奇异的平和。
就在这时,贡院外墙高处的灯讯台,忽现异常信号。
青鸾一直守在外面,见状疾步入内,在我耳边用最低的声音禀报。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由灯火组成的九宫图中央,代表讯息的“信”字,竟从中间骤然裂开,化作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飞鸟形状,那光芒持续了十二息,才缓缓消散。
“是宫里掌灯的刘嬷嬷传来的讯号。”青鸾的声音又急又低,“贵妃在自己的寝宫里,摔碎了太后赏下的祖传佛龛,眼下正怒不可遏,罚了七名宫婢跪在殿外,亲自监督她们抄写、背诵《女诫》。”
我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那里正由明转暗,仿佛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我轻声对青鸾说,声音却也像在对自己说:“她们越是急着封住别人的口,就越说明——有些声音,已经关不住了。”
而此时,在我视线的尽头,皇后的素绢袖口,不知何时已微微湿润。
一滴忍了许久的泪,正沿着她微颤的指节,无声地滑落,精准地滴入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安神茶中,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